归墟渡的水是温的,像刚烧开的米汤晾到恰好能喝的温度。渡口的木栈道浸在水里,踩上去“咕嘟”冒泡,水里的鹅卵石被泡得发亮,捡起来一看,石面上竟有模糊的纹路——是我们走过的路,从沉妆镇到清颜村,从掘墓镇到悬棺岭,弯弯曲曲,像条没头没尾的红绸。
守渡的是个穿蓑衣的老头,手里的篙子是用老竹根做的,顶端包着层铜皮,篙尖往水里一扎,就能挑起串银亮的鱼,鱼嘴一张一合,吐出的泡泡里浮着些小字:“李婶的腌菜坛子漏了”“王大爷的烟袋锅掉茅房了”——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像谁把全村的日子都装在了鱼肚子里。
“要过江?”老头掀开蓑衣帽,露出张晒得黝黑的脸,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沙粒,“规矩就一条:上船前,把心里的‘没做完’说出来。说清楚了,船才能靠岸;说不清,就跟着水流打转转,十年八年也到不了头。”
我们仨坐在栈道上,看着水里的鱼吐泡泡。狗剩先开了口,声音比蚊子还小:“俺没跟弟弟说,其实那天他掉河里,俺不是故意不救他,是俺也吓傻了……”话音刚落,条银鱼游过来,泡泡里浮出个小小的笑脸,像他弟弟在点头。
林默望着对岸的雾,闷了半天说:“我娘走的时候,我总觉得她会等我回去,没赶夜路……后来才知道,她攥着我的旧棉袄等了三天,棉袄角都被捏烂了。”水里突然漂来片棉絮,缠在他的鞋上,像朵小小的云。
我摸着额角的疤,想起阿珍姐姐总爱用野菊给我编花环,可我上回见她,只顾着说路上的事,没说那花环有多好看。刚把这话讲出口,水面就浮起圈涟漪,开出朵野菊,花瓣上沾着根细草,正是编花环用的那种。
老头把船划过来,船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被水浸得发涨,有的还留着新鲜的刻痕。“这些都是过江的人,”他指着“赵木匠”三个字,旁边刻着朵野菊,“他说要给老伴打个梳头匣,没打完就被埋了,到了对岸接着干呢。”
上船时,我发现船尾绑着个布偶,是破庙那只脖子缠铜钱的,只是现在它手里多了串野菊,花瓣上的露水亮晶晶的。老头说:“忘忧巷的墙吞不了真心,回魂崖的云留不住执念,到了归墟渡,该带的都能带过去。”
船行到江中央,水面突然分开条路,露出底下的鹅卵石,石上刻着每个人的名字,名字旁边堆着些小物件——我的名字旁是片槐树叶,林默的是块芝麻饼,狗剩的是颗橘子糖,旁边还多了颗更小的糖,像他弟弟的。
“这是‘念想石’,”老头用篙子指着,“人这辈子就像过江,带不走金银,带不走恩怨,就带些这些碎念想,到了对岸也不孤单。”
对岸的雾渐渐散了,露出个小小的村落,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正往竹篮里捡野菊,动作和阿珍姐姐一模一样。林默突然站起来,船板晃得厉害——他看见他娘在晒野菜,手里拿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正是他那件旧的。
狗剩的红绸突然飘起来,往村口的方向拽,那里有个穿蓝布袄的小孩在追蝴蝶,看见我们就停下,举起手里的橘子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老头把船停在岸边,篙子往水里一插:“到了。记着,别总想着‘要是当初’,多想想‘现在能做’。阿珍在等你夸她的花环,你娘在等你说句‘我回来了’,你弟弟在等你分他半块饼——这些啊,都不晚。”
我们下船时,老头往我们包里塞了把野菊种子:“回去撒在院里,来年开花了,就当他们来看过你了。”
村落里的炊烟混着槐花香飘过来,狗剩拉着我的手往前跑,红绸上的槐树叶、桃花瓣、野菊朵在风里响得欢。林默跟在后面,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他的手里,还攥着那张写着“多放芝麻”的纸条。
我回头望了眼归墟渡,老头的船已经往江心划去,船板上的名字又多了几个,阳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风里传来他的声音,像在说:“慢走啊,常来看看——不,还是别来了,把日子过好,比啥都强。”
前路的花越开越密,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笑。我摸了摸兜里的野菊种子,突然明白,那些诡异的世界,那些解不开的结,说到底不过是想告诉我们:别辜负心里的暖,别忘记该记的人。
船板刚碰到岸边的鹅卵石,狗剩就像被红绸拽着似的往前冲,红绸末端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他跑过晒谷场时,带起的风卷走了半簸箕小米,落在一个追蝴蝶的小孩头上——那小孩手忙脚乱地扒拉头发,露出的小虎牙和狗剩小时候一模一样,手里还攥着颗橘子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金箔似的光。
“小崽子!”狗剩的吼声里带着哭腔,却跑得比风还快,冲到小孩面前时猛地刹住脚,差点把他撞进旁边的菜畦。小孩仰起脸,举着糖纸问:“哥,你兜里有野菊吗?阿婆说戴菊花开运。”狗剩突然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他一路攒的野菊干,每片都压得平平整整——原来他早就在准备了。
林默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晒谷场上那件熟悉的旧棉袄。他娘正翻着竹匾里的野菜,银簪在鬓角闪了闪,和记忆里最后一面的模样分毫不差。他走过去时踢到了块石头,那石头滚到竹匾边,沾了片灰绿色的野菜叶——是他娘最爱的马齿苋,他总嫌有股土腥味,此刻却蹲下来帮着捡,指尖触到叶片上的绒毛时,突然想起小时候被骂“懒骨头”的场景,喉咙像被野菊梗卡住,半天才挤出句:“娘,我帮你择菜。”他娘没回头,却往他手里塞了颗山楂球,酸甜味在舌尖炸开时,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竹匾里,溅起细小的泥星子。
我被村口的石磨绊了个趔趄,抬头就看见阿珍姐姐坐在磨坊门口编花环。她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编花环的手指上沾着草汁,和那年在破庙外给我编花环时一模一样。“你来得正好,”她举起个快编完的花环,野菊和蒲公英混在一起,“刚采的蒲公英,吹着玩啊。”我接过时触到她的指尖,比记忆里粗糙些,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原来她每年都在这编花环,石磨盘上的刻痕里还嵌着去年的菊花瓣。
老头的船已经漂到江心,变成个小小的黑点。风把他的声音送过来,混着浪涛声:“记着翻土时多掺把草木灰!”狗剩在给小孩讲悬棺岭的故事,手舞足蹈间带倒了菜架子,他娘举着锅铲追出来,骂声里却裹着笑;林默蹲在灶门口添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和他娘的轮廓慢慢重合;阿珍姐姐的花环卖得正好,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举着糖人来换,辫子上还别着朵半开的野菊——正是我当年弄丢的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