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南洋华人,十个有九个半甚至不曾识字,饭都吃不饱,随时可能会饿死,会病死,会累死,你同他们讲咁样高深的道理,他们边个听得明?边个有心思听?”
他猛地转过身,直视陈秉章,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更重要的系,我们的心,早就被那个朝廷打散!
二百年几喇!剃发易服,文字狱……不单止杀人,系要灭我们的魂!
好多人都不记得自己是汉家儿郎!
我儿时甚至觉得头顶条猪尾巴系天经地义,觉得给官府、给洋人欺压是命数!
家国?民族?在心里面,早就碎成一地沙砾!连你我都是如此,点样去统合一堆沙?”
海风呼啸,吹得他长衫下摆猎猎作响。
陈秉章被这番石破天惊的话震住,张了张嘴,下意识想伸手去够自己的辫子,却僵住,发不出声音。
“我在病榻上想了好久,好久……”
“最终明白一个道理——对于一群字都不识,心气又被打断的人,讲乜嘢大道理都是假的!他们需要的,是看到希望!是听到胜利的声音!是感觉到自己可以挺直腰骨做人!”
他用力握住冰凉的栏杆,
“所以,要先打!狠狠地打!就像如今在苏门答腊,在婆罗洲!要用荷兰红毛鬼的血,染红我的战旗!要让枪炮声,响彻南洋每一个角落!
一战接一战,哪怕打空,打残,打得剩我陈九一人,命丧黄泉,也要打下去!
每一次胜仗,就是一次呐喊,告诉所有的华人兄弟——我们不是天生就要卑躬屈膝!我们可以赢!可以打跑在咱们头上的主人,自己当家作主!”
“打出血路,立起旗帜,重铸信心!等他们信华人有力,跟住有前途。
然后,总会名下的商业先行,整合商路。等大家的饭碗绑埋一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了利益和旗帜,人心自然会慢慢靠拢。”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海天的壮阔都吸入胸中,
“等兄弟们食饱饭,有咗底气,我再同他们讲——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汉家血脉!
我们拜的是同一个祖宗,讲的是同源的话语!不是你跪你家的祠堂,我跪我家的祖宗,见面就要互抡刀枪,明争暗抢!
致公堂这块牌匾我也要立起来,洪门之内,讲忠义,重承诺!
这些刻在骨子里头的字,哪怕过了二百年,都未曾真正磨灭!”
“用胜利唤醒血性,用利益凝聚人心,最后,用我们共同的血统、共同的文化,用洪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誓言,去点燃最后一把火!将呢盘散沙,烧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
陈九的话语在风中断,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他不仅仅是在向陈秉章解释,更像是在对自己,对这片浩瀚的海洋,立下誓言。
陈秉章怔怔地看着陈九,只觉得胸中一股郁积多年的气,被这番话说得汹涌澎湃。
轮船破开蔚蓝的海水,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充满未知、血火与机遇的南洋,坚定地驶去。
————————————————————————————
在经历了十余日的颠簸后,这艘总会名下的蒸汽船终于缓缓驶入了马六甲海峡的咽喉,被誉为“狮城”的新加坡。
选择新加坡作为第一站,是经过总会智囊团深思熟虑的结果。
此地乃英属海峡殖民地的首府,南洋商贸之心脏,华洋杂处,消息灵通。若能在此地站稳脚跟,发出声音,其影响力可迅速辐射整个南洋。况且,名单上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佘有进,其根基便在于此。
船未稳,陈九已立于船舷,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陌生的土地。但见岸上楼屋带比,多为南洋风格的骑楼,底下商铺林立,汉字招牌鳞次栉比,间或有马来文、英文掺杂其间。
前来迎接的阵仗不小,却透着几分微妙。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绸缎长衫、面容黝黑的中年人,乃本地广肇会馆(主要由广州、肇庆府籍华人组成)的理事周永年。他身后跟着几位会馆同仁,还有本地冈州会馆的老人,以及一些陈九麾下商会在此地的分号掌柜。
“四海通”作为新近崛起的大商号,也作为陈九的后手,为了避嫌,并未前来。
人群外围,则有几个穿着短打、眼神凶狠的汉子,显然是本地洪门堂口派来观察风色的人物。不见潮州帮领袖佘有进的踪影,也不见福建帮的显要人物。
“九爷,一路辛苦!”
周永年快步上前,拱手为礼,笑容热情中带着谨慎,“得知九爷莅临,我广肇同乡无不欢欣鼓舞。只是……佘翁近日偶感风寒,不便亲迎,特命小弟向九爷致歉。福建帮的陈金钟先生亦因商务缠身,未能前来,还望九爷海涵。”
陈九微微一笑,抱拳还礼:“周理事客气了。陈某不请自来,叨扰诸位乡贤,已是过意不去。佘翁、陈先生事务繁忙,理解。”
他心知肚明,这偶感风寒与商务缠身,不过是托词。
新加坡华社派系林立,他陈九在旧金山、檀香山和香港澳门的名头虽霸道,赢得了“金山九”、“陈半洋”的诨号,但是他与荷兰人的紧张关系,苏门答腊岛叛乱幕后黑手的传闻,以及近来英国人的打压,总会那半公开的武装背景,曾经霸道镇压港澳洪门的旧事,这些都让这些已与殖民政府建立起千丝万缕联系、讲究和气生财的大佬们心存忌惮,不愿在公开场合与他过于亲近,以免招惹英殖当局或荷兰领事馆的耳目。
一行人乘坐马车,穿过熙攘的街市,前往广肇会馆下榻。
沿途,陈九注意到街道虽比香港狭窄,但商业繁荣不遑多让,华人店铺占了十之七八。
只是行人中,除了华人,还有大量裹着头巾的马来人、肤色黝黑的印度佣兵,以及趾高气扬的欧洲人,构成了新加坡独特的殖民地图景。
当夜,广肇会馆设宴为陈九接风。席间多是广府籍、新会籍商贾,气氛表面热络,实则暗流涌动。酒过三巡,话题渐渐引向南洋时局。
一位经营米粮生意的林姓商人试探着问道:“九爷,听闻婆罗洲那边,兰芳公司与荷兰人近来又生龃龉,局势颇不安宁,不知……总会对此有何高见?我等在南洋经营,最怕的便是战火波及,血本无归啊。”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放下筷子,望向陈九。
陈九喝了一口茶,不疾不徐地道:“林老板所虑,亦是情理之中。我辈商人,求财亦求安。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荷兰人贪得无厌,视我华工如牛马,视我华社产业如俎上鱼肉。
兰芳公司立基百载,乃我南洋华人之自治典范,如今荷夷步步紧逼,欲吞之而后快,拼死一搏也是壮阔。若我辈一味退让,只怕今日之兰芳,便是明日你我之写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总会之见,兰芳也好,苏门答腊也罢,非是主动寻衅,而是不得不为。
荷夷欺我华人太甚,南洋处处可见我同胞之血泪。总会联络各方,意在自保,亦在为我南洋百万华人争一口生存之气,谋一条长远之路。
譬如星洲,今日看似平静,然英人之驻扎官制度,诸位想必比陈某更了解。今日之甲必丹,明日或可为阶下囚。
唯有我华人自身团结,拥有足以自保之力,方能在这南洋之地,真正安身立命。”
周永年叹道:“九爷所言,振聋发聩。只是……团结二字,谈何容易。便是在这星洲,福建、潮州、广府、客家,各有各的会馆,各有各的生意经。难,难啊!”
“周理事说的是实情。”
陈九点头,“故总会此番前来,并非欲凌驾于各地会馆、帮派之上,而是希望搭建一平台,互通声气,互利共赢。例如,总会旗下之远洋贸易公司,可助星洲华商将甘蜜、胡椒、锡米,直接运销旧金山、上海,免受洋行中间盘剥。
总会于港澳之金融网络,亦可为诸位提供汇兑、信贷之便。至于地方事务,自然仍由各地乡贤自主。”
他抛出的商业利益,显然触动了一些人。当下便有人询问与总会合作的具体细节。陈九一一解答,态度诚恳。
宴席散后,已近子时。周永年单独留下,与陈九在会馆后院品茗深谈。
“九爷,今日席间,人多口杂,有些话不便明言。”
周永年压低声音,“佘翁那边,其实并非不愿见您。只是……英殖政府华人护卫司近来对总会动向颇为关注,屡次询问本地华社与总会之关联。佘翁身为太平局绅,深受英人倚重,不得不避嫌。”
陈九表示理解:“佘翁处境,陈某明白。烦请周理事转告佘翁,陈某此行,纯为拜会乡谊,商讨商务合作,绝无令佘翁为难之意。若得暇,私下饮杯清茶亦可。”
“如此甚好。”
周永年点头,又道:“此外,福建帮的陈金钟,其父陈笃生乃本地巨富,修建笃生医院,声望极高。陈金钟本人与英人关系亦密,且主要经营领域与总会交集不多,恐难深交。倒是……黄埔先生胡璇泽虽然去年刚刚故去,但其旧部与影响力仍在,其侄胡翼南亦在商界活跃,或可一见。”
“多谢周理事指点。”
陈九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