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秉章花白的须发在风中微颤,
他手中紧握那份沉甸甸的名单,苦笑道:“九爷,这份名单,看得我眼也花了,心也乱了。吉隆坡的叶亚来,新加坡的佘有进、胡璇泽,槟城的……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甲必丹、会党头领,八十六个堂口,十六位甲必丹……龙蛇混杂,心思各异。我这把老骨头,真怕担不起这联络四方的重任。”
“不如另择一洪门宿老?”
陈九拍了拍陈秉章的手臂,“秉章叔,南洋是宗亲社会,宗亲为先,社团当后,你在冈州会馆连任多年,不必推辞。这份名单,不是冷冰冰的纸墨,是我万千南洋同胞的众生相。你不要只看人名,要看清他们背后的时势、利益和人心。”
他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九龙山峦,“你睇眼下,是光绪七年,西历1881年。南洋的局势,就好比一锅滚水,就快要冲到壶盖了。”
陈秉章凑近一步,凝神静听。
他知道,身旁这人虽年轻,但其在几地纵横,论眼力,对局势的把握强过他何止百倍。
“西洋人睇中南洋,无非为了两样东西,资源同航道。荷兰人贪,英国人精,西班牙人颓,法国人狼。而我们华人,在南洋百年开拓,从暹罗(泰国)到爪哇,从婆罗洲到苏门答腊,人数以百万计。我睇过一些洋人的统计,话是南洋各地,华裔加上新客,总数怕不止二百万。
可惜人数虽众,却是一盘散沙。”
“点解是散沙?”
“地域隔阂为甚。福建漳泉、潮汕、广府、客家、琼州,各自为政,言语不通,习俗各异。好似吉隆坡,叶亚来的惠州客,同广府帮就曾为锡矿打得你死我活。
新加坡,福建帮势大,潮州帮也不遑多让。
其二者,便是这份名单所述,个人际遇天差地别。有大富大贵如甲必丹者,如叶亚来,替英人管理吉隆坡,俨然一方诸侯,亦有穷困潦倒者,在种植园、矿场做牛做马。
其三,立场不同。有的人好似叶亚来、佘有进,选择与殖民政府合作,换取地位同利益,成为甲必丹或太平绅士,有的人选择反抗,不惜流血,仲有更多人,是墙头草,观望风向。”
陈秉章点头:“确是如此。就拿吉隆坡叶亚来来讲,此人是枭雄,借英人之手平定内乱,重建吉隆坡,如今是英属雪兰莪最有权势的华人。我们想拉拢他,恐怕不易。”
陈九苦笑一声,
“这名单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背后都有殖民政府,这有他们自己的意愿,也有洋人故意为之的打算,他们这是在向南洋的华人宣告,想发财,想一步登天,想成为权贵,就必须巴结洋人。”
“华人下南洋之潮已不止百年,这份观念怕是早就深入人心。撼山易,撼人心难啊…..”
“更何况,这里不是家乡故土,南洋的华人多有寄人篱下之感,平折几分骨气,所求者,无非是在这南洋千岛之地,觅得一躲避战乱,传家之地。为此,选择处处忍让也是无奈之举。”
“叶亚来……此人是能人,亦是明白人。你看他去年开始,是不是大力捐资兴建庙宇、学校?惠阳家乡的公益,他亦有出力。我只盼着,或许当初他同英人合作,是形势所迫,
当年海山义兴内战,两败俱伤,英人渔翁得利,他不低头,吉隆坡就保不住。
他看了一眼陈秉章,继续分析:“英人的驻扎官制度,你也熟悉。
1874年《邦咯条约》之后,英人派个顾问,就能架空马来苏丹,指导一切政务税收。
叶亚来今日是甲必丹,明日英人觉得他尾大不掉,随时可以换人。他内心,岂无兔死狐悲之感?我听闻,他近年身体不是很好,亦开始思考身后之名,思考华人长远之计。
我不是奢望他立刻反英,只要他明白,华人必须要有自己的声音,要有后路。南洋洪门恳亲大会,正是一个契机,让各方势力坐下来,不是争地盘,而是商讨华人共同的未来。”
陈秉章若有所思:“九爷意思是,叶亚来呢类人,可以争取为同情者,或者至少,令其保持中立?”
“是。”
陈九肯定道,“而且要让他看到,我们华人总会,不是流寇,而是有组织、有财力、有军力、有思想的力量。
在婆罗洲的行动,在苏门答腊的坚持,就是最好的佐证。当他看到荷兰人的虚弱,看到华人有能力在南洋站稳脚跟,他的心思,自然会活络。”
陈九话题一转,指向名单上的新加坡部分:“再讲星洲(新加坡)。此地是自由港,华商势力盘根错节,但亦因此,难以形成统一力量。佘有进,潮州帮领袖,甘蜜大王,义安公司的创办人,英人封的太平局绅。表面风光,但异位处之,我或许能猜到几分他内心的焦虑….”
陈秉章摇头:“请九爷明示。”
“我和廷芳思考甚久,也几度找不到突破口,后来才知,甘蜜种植,极度消耗地力。”
陈九道,“一块地种上几年甘蜜,就再难复耕。
佘有进的种植园遍布星洲,但土地资源有限,他需要不断寻找新的土地。而英人殖民政府,对土地控制越来越严。柔佛的苏丹,虽然允许华人开发’港脚’,但亦受到英人压力。
佘有进要维持他的甘蜜王国,就必须寻找新的出路。我们在柔佛占下的土地,兰芳的土地,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总会可以提供土地、劳动力,甚至市场。他需要的,是我们的渠道同组织能力。”
陈秉章感慨一句,“商人,就要用商人的方法对付啊……”
“至于已故的胡璇泽,”
陈九叹道,“身兼清、俄、日三国领事,此公之威望,确是无人能及。他的离世,是星洲华社一大损失。但亦说明,一个华人,若能自强,能在国际间游刃有余,其影响力何其巨大!我们要继承的,是他呢种(这种)精神。
总会如今在夏威夷与国王合作,在旧金山有基业,与清廷北洋大臣亦有联系,我们的国际网络,远洋贸易公司和船队,正是星洲许多华商所欠缺的。他们有钱,但缺乏政治保障同美洲的销路。”
陈秉章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九爷,按你这么说,南洋华商看似风光,实则各有困境?”
“正是,表面上,甲必丹们有权有势,大华商富甲一方。但实际上,他们都是无根之萍,是殖民统治者用以管理华人、榨取利益的工具。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或者触犯殖民者利益,随时可以被抛弃,所有的商业也都建立在洋人的保护之上。
荷兰人在婆罗洲对兰芳的逼迫,就是最好的例子!英人在马来亚推行驻扎官制度,亦在不断蚕食马来苏丹同华人甲必丹的权力。”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沉重:“更可怕的,是我们内部的不团结同短视。为一些蝇头小利,不同籍贯的华人可以械斗不休。
为讨好殖民者,有些人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同胞。三十年前兰芳对大港公司的所为,就是血的教训!如今苏门答腊,我们的兄弟在丛林里同荷夷血战,但南洋各地,又有几多华商肯慷慨解囊?有几多堂口肯派出精锐支援?大多数人,都是隔岸观火,甚至有人觉得这些起义的华工是麻烦制造者,惊引火烧身!”
“这种麻木同分裂,正是我华人南洋百年开拓,却始终难以形成一股真正力量的根源!西洋人何以能凭寥寥数千人,统治数百万土着同华人?除了因为他们有国家力量在背后支持,更是善于利用我们内部的矛盾!”
陈秉章深感赞同,忧虑道:“九爷所言极是。此次联络,困难重重。许多人恐怕畏于殖民政府,不敢与我等过于亲近。”
“所以,我们要善用策略。”
陈九斩钉截铁地说,“不好一上来就谈反荷反殖,那些太刺激。还是要以商贸合作、慈善教育,洪门恳亲为名,先建立起联系。”
他指着名单:“我们先邀请叶亚来、佘有进等大商贾,参与我们在柔佛的开发公司,共同投资种植园、矿业。利益,是最好的黏合剂。
联合各地华社,共同捐建学校、医院、义山(坟场),像佘有进办义安公司管理潮州人事务一样,提升总会在基层华人中的威望。我们还可以以公报的底子,支持各地兴办华文报纸,传播新思想,打破地域隔阂。”
“至于洪门堂口,”陈九继续道,“更要谨慎。洪门源出反清复明,但在南洋,许多堂口已经变质,成为争地盘、收平安银的工具,甚至被殖民政府利用。
我们要借恳亲大会,重新凝聚洪门忠义精神,将其引导向团结华人、抵御外侮、互助互利的道上来。要让各地堂口明白,只有整个南洋华人强大了,他们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陈秉章沉吟道:“如此说来,檀香山恳亲大会,正是一个绝佳机会。远离英荷直接控制之地,各方势力能更放心地前来。”
陈九点头,“檀香山是经营多年之地,国王卡拉卡瓦与总会交好,环境相对安全。
此行要借机向各方陈明利害:荷兰人贪婪无度,已显疲态。英国人虽强,但其殖民策略重在间接控制与经济掠夺,且其与法、德、俄等国有矛盾,并非铁板一块。清廷孱弱,自顾不暇,难以依靠。南洋华人欲求生存、图发展,必须自立自强,必须团结!”
“兰芳同苏门答腊的战斗,就是我们打出的旗帜!要让所有人看到,华人不是只会忍气吞声,我们有能力、有决心扞卫自己的利益!这场仗,打的不止是土地同资源,更是人心同气势!”
“九爷,我明。此行,我定当竭尽全力,摸清各方底细,传递总会善意,为恳亲大会铺路。”
海风卷着浪沫,拍打着蒸汽轮船的铁壳。
两人凭栏而立,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香港岛。
“秉章叔,”
“你可知,我在旧金山养伤那些日子,除了处理总会事务,还在做乜嘢?”
陈秉章侧耳倾听。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明白了不少事。托人搜罗了不少书,”
“是讲世界各地的工人点样反抗,农民点样起义的。有的是洋人写的,讲乜嘢阶级、斗争,字都识得,道理好似也通,但换到南洋,讲给咱们的手足兄弟听,恐怕直系对牛弹琴!”
“南洋华人,来自琼州、福建,潮汕、客家、广府……一个个抱团,靠的是宗亲,是乡谊…..他们离乡背井,搏命做工,为的系乜?就是为了食饱餐饭,给屋企的家人寄返些银钱,在人前有几分体面!”
“英国的工人起义,法国的巴黎起义,马克思的法兰西阶级斗争,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两个人的共产党宣言,美国的公产公社,我一样也不少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