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婆罗洲战事启动后,”
振华学营的军官的声音插了进来,“英国皇家海军的战舰,出现在马辰港外呢?”
所有人转头,看向了他。
伍廷芳缓缓站起,他微微颔首:“我明白你对英国海军的担忧,沈总办的报告已经点明了。光绪六年度,英夷对我们的态度,已从默许转向威慑。不管香港华人总会与英资洋行捆绑多深,始终都是商业行为,改变不了政治格局。
海峡殖民地总督韦尔德,此人履历不凡,是个强硬的帝国信徒。他早已经盯上了华人总会,盯上了总会的经济和战争动员能力……”
“事实上,我们已经动了他们的秩序!”
“苏门答腊的战火,烧掉了英国公司的烟草园,这是其一。”
“柔佛的军屯,上万燕赵悍勇,就在他新加坡的眼皮底下寓兵于农。韦尔德怕的,是第二次、规模大百倍的拉律战争!”
“在南洋局势上,英国人早就默许荷兰人和自己达成平衡,现在想要挤上桌子吃这碗饭,英国人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启动军事计划,诸位,这是如今世界第一强国!”
“兰芳在荷兰人和英国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突然点火?
英国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威胁失控。一旦查清是我们在背后支持兰芳,他们会认为我们要颠覆整个南洋的殖民秩序!”
沈葆义补充道:“伍先生所言极是。英夷已经三管齐下:他们施压巴达维亚,战舰甚至驶入勿老湾保护侨民,他们警告柔佛苏丹阿布巴卡,要他整顿我们的垦殖团,最致命的,是威慑香港!”
沈葆义的目光投向陈九:“九爷,英夷威胁,若南洋活动不收敛,香港政府将宣布华人总会为非法组织。如果香港这个金融和贸易中枢被毁,我们全盘皆输。”
伍廷芳接回话头:“所以,南下夺矿的炮声一响,很有可能,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不是马辰那几百个荷兰兵,而是停泊在新加坡的英国舰队。他们会立刻封锁东万律,进行调查,进而封锁香港。巴达维亚甚至主动会邀请英国人介入。届时,我们将同时面对两个海上强国。”
“所以,伍先生有何高见?”
青年军官面色凝重,看着伍廷芳。
他有信心兰芳的新军突袭成功,进而扩大战果,但是英国人一旦介入,封锁海面,势必陷入泥潭,作为香港的后方也将大乱。
“砰、砰、砰。”
陈九用手杖轻敲地板,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他身上。
“总会是总会,兰芳是兰芳。”
“香港已经停止了人员和物资输送行为,全力经营本地的商业和教育,
从即刻起,香港总会必须干净。所有出关的货运和人员清单,主动上缴港府审查。我们要全力配合洋行,对北婆罗洲进行劳动力输送,把北婆罗洲计划做成我们最大的生意。
要让韦尔德和轩尼诗看到,总会是香港繁荣的压舱石,而不是南洋的野心家,麻烦制造者。以商业上的全力配合,换取政治上的安全。”
“澳门转为后备基地,这一批物资输送完毕后,全力隐藏自己,不做另外的安排。”
“秉章叔。”他开口道。
“在。”
“你拿着准备好的名单,巡一趟南洋。”
“廷芳,准备一下,我和你拜访一下港督。”
“是。”伍廷芳躬身。
“葆义。”
“在。”
“北婆罗洲计划,就是你的掩护。等兰芳战事一起,断掉荷兰人的煤之后,我们的劳工船和走私线要尽快打通,直接从兰芳支援德利。这条线,要隐秘,要快,不计成本。苏门答腊的火,绝不能熄。”
“卑职明白!”
“牧之,第二期振华学营的青年军官由你带领,开拔婆罗洲岛,刘阿生(兰芳总长)和你一起返回东万律。。”
“转告昌叔,我给三个月时间。彻底瘫痪奥兰治-拿骚煤矿,占领红土铁矿。”
“兰芳的仗让兰芳自己去打,第一批新式军械作为底牌使用,不要轻易暴露,突击煤矿用客家青年军,前期在撕破脸之前先不开发这个煤矿和铁矿,占领即可。”
“把今日的战前会议转告昌叔,这一仗和苏门答腊不同,一旦开战,远比德利凶险。
“无论如何,占领煤矿和铁矿,就会立刻暴露兰芳的政治和军事野心,英国人和荷兰人势必会联手绞杀,我们能做的很有限,一旦开战,就只能用血肉说话,外交上只能尽全力保障后方。在香港,还是要坚定亲英的立场。”
“诸位,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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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芳大总制,总厅。
这座仿照客家围屋和潮汕祠堂风格建造的宏伟建筑,一百零四年来,一直是数万,乃至数十万客家、潮汕、福佬移民在“瘴疬之地”的政治、经济、军事和精神中心。
总厅的“忠义堂”上,黑底金字的牌匾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威严。
堂外,是黑压压的人头。
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一群愤怒、恐惧的矿工、农民和商贩。
他们虽然接受了合训,但没有统一的军装。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堂前台阶上那个瘦削而又无比沉重的身影上。
刘阿生。
兰芳大总制,自开埠以来的第十三代大唐总长,午夜梦回,他也曾数次警醒,也许他注定是最后一代大唐总长。
他已经不年轻了。岁月的风霜和近几年来荷兰人和香港华人总会施加的无尽压力,让他的背微微佝偻。
但他今天,穿戴得一丝不苟。
他选择了一身最隆重的、只有在祭祀开山祖师罗芳伯时才会穿的深蓝色长袍,上面绣着兰芳日月为明的纹章。
刘阿生站在忠义堂的门槛前,背对着人群,面向着堂内高高在上的牌位。正中央,是兰芳公司开山始祖大唐罗公芳伯之神位。
青年军官张牧之快步穿过人群,登上台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个字。
刘阿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他再睁开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被彻底烧尽,只剩下一种焚烧一切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知道,荷兰人早盯上了兰芳的基业,早盯上了东万律。
他们数次要求兰芳公司自行解散总厅,交出所有武器和矿山图册,所有华人必须接受荷兰东印度政府的直接管理,而他,刘阿生,将被恩准成为一个没有权力的甲必丹。
一个荷兰人养的、管理华人的……狗。
一百零四年的基业,从罗芳伯“公天下,推首领”的理想,到如今,只换来一个甲必丹的虚衔。
面对华人总会,他委屈求全,面对李鸿章,他唯唯诺诺,大清不管这片自作多情的化外之地,那就打吧,至少那个陈九,还愿意保留兰芳这块牌子。
刘阿生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种极度悲怆的、牙齿摩擦的笑声。
他缓缓地,转过身。
面对着台阶下,那数千双等待他的眼睛。
“兰芳的……兄弟们。”
第二声,更加悲怆。
“兰芳的兄弟们!”
“我,刘阿生,兰芳大总制第十三代总长。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以总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和你们一样,从广东、福建,漂洋过海,九死一生,来到这片土地的客家子弟的身份,和你们一起!”
“一百零四年了。”刘阿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一百零四年!不是一百零四天!”
“还记得我们的阿公,是为什么,要离开大清,离开我们的故土吗?”
他没有等回答,他自己回答:
“因为在那片土地上,我们是客,我们是流民!我们被当官的欺压,被本地人排挤!我们辛辛苦苦开一寸荒地,他们就来收租!我们好不容易赚几个铜板,他们就来孝敬!我们活得,不如人家的一条狗!”
“所以,我们的祖辈,罗芳伯公,带着一百多个兄弟,坐着红头船,拜着妈祖,闯过了黑水沟,来到了这个蛮荒之地!”
“来的时候,这里有什么?”
“这里只有瘴气!只有毒蛇!只有饿着肚子的土人!是我们的祖辈,拿着一把柴刀,一柄矿锄,从这片原始雨林里,一刀一刀,一锄一锄,硬生生开辟出了东万律!开辟出了纳土纳!开辟出了我们脚下这片,可以让我们华人昂首挺胸站着的土地!”
“我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我们修路,我们开矿,我们种地!我们和本地的苏丹结盟,我们帮他们平息叛乱。我们和达雅人歃血为盟,我们教他们耕种,他们称我们为大哥!”
“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叫它公司!”他重重地顿了一下,这个词在他口中,重若千钧。
“但我们的公司,不是为了哪一个姓氏,哪一个老板赚钱!罗芳伯公立下规矩,我们的首领,叫大唐总长!这个总长,不是父传子,不是兄传弟!是我们所有兄弟,公推出来的!”
“这是什么?这是天下为公!这就是我们唐人丢了百年的大义!”
“一百零四年来,我们有十二位总长,算上我刘阿生,十三个!我们没有皇宫,我们没有太监,我们没有万岁爷!我们总厅的账本,人人可以查!我们总长的子孙,一样要下矿,一样要拿命去拼!”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
一些老矿工,他们的祖父或许就曾是跟随罗芳伯的第一代人,开始低声啜泣。
公推总领,天下为公,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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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啊,兄弟们!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