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上环,文咸东街。
一栋挂着商行牌子的高楼深处。
香港华人都知道,这里是华人总会——一个由香港、澳门、旧金山,檀香山最有权势的华人商贾、堂口领袖和“金山客”头领组成的秘密结社的核心。
随着总会的声势渐大,加入总会的商号越来越多,大多是做远洋贸易,南北商行的。
陈九有些疲惫,靠着椅背上休息,从春节开始,整整五个多月的时间,他大部分都在海上漂浮,甚至开始频繁头痛。
陈秉章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九爷。人到齐了。”
一众在座的,是总会这个利益集团的智囊团,包括了伍廷芳为首的司法、外交队伍,沈葆义为首的南洋总办事务团队,振华学营的军事集团,陈秉章作为堂口代表,还有几个总会内部扶持起来的商人。
“九爷,”
沈葆义开口,“时间到了。我们必须在伦敦做出决定之前,布下我们的棋子。婆罗洲的局势,从未像现在这样,既充满致命的陷阱,也遍布千载难逢的机遇。”
陈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桌子上那幅地图。
地图上,婆罗洲被涂上了四种颜色:代表荷兰势力的橙色(南部、西部、东部),代表英国利益的红色(北部),以及代表本地苏丹国、濒临崩溃的土黄色,还有他们已经实质掌握的兰芳公司,被困在荷兰人的包围之中,占据了婆罗洲的西部一小部分。
沈葆义站起身,用长杆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将整个岛屿囊括在内。
“如您所见,婆罗洲现在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土地,各方都在布局。
我们的目标,是利用我们手中的兰芳公司这块法律工具,以及我们的经济和军事资本,在未来,将这整片土地,变成我们的’主权领土’。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在座所有人的倾力配合,我们需要在外交上、商业上、军事上、以及本地人心的控制上全面打赢这场战争。”
“婆罗洲位于南洋海域的中心,扼守着连接中国、印度、中东乃至欧洲的重要航道。
面积巨大,本地土着十分落后,是天然的优良殖民地。
当下工业蓬勃发展的时代,全世界各个国家对原材料的需求极为迫切。婆罗洲简直是一个尚未开发的巨大宝库,充满了市场上的高价值商品,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荷兰和英国。现在,又多了我们。”
沈葆义的长杆,首先指向了地图的西南部,一个叫“坤甸”(pontianak)的港口,然后重重地敲击在它北面内陆一个叫“曼多尔”(andor)的地方。
“九爷,我们的第一个对手,也是表面上最强大的对手:荷兰。”
“荷兰皇家东印度殖民地。”
振华学营的青年军官代表低声说,
“他们宣称拥有婆罗洲的三分之二。他们的荷兰皇家东印度陆军,那支由欧洲军官和土着士兵组成的军队,总数据我们搜集两年多的情报,超过两万五千人。”
“没错。”沈葆义点头。“但这个数字是最大的谎言。这两万多人的皇家陆军,是用来保卫整个荷属东印度群岛的——从爪哇到苏门答腊,再到香料群岛。
军官代表点了点头,站起身,接过发言。
“我们的情报表明,荷兰皇家东印度陆军至少一半驻扎在爪哇岛,这是荷属东印度的行政、经济和军事中心。总司令部就设在巴达维亚(今雅加达),这些部队战斗力不高,一部分是行政和总部人员。其他负责训练和新兵招募,还有一股战略预备队,随时准备调往亚齐,德利或其他骚乱地区。剩下的就是内部驻军,确保荷兰对爪哇这个人口最多、经济价值最大岛屿的绝对控制。总数差不多八千到一万。
现在,荷兰皇家东印度陆军这支军队的精锐,加上大量的后勤人群,总数接近上万,正死死地陷在苏门答腊岛,一个让他们流尽鲜血的泥潭。”
“我的同僚和亚齐人的游击抵抗愈演愈烈,荷兰被迫在亚齐维持一支庞大的驻军和封锁部队,不仅要维持据点的防守,还要维持地方城镇的秩序,甚至还要保护种植园和商队。”
他走到另一幅小地图前,指向苏门答腊岛的北端。
“亚齐和德利。”
“根据我们在巴达维亚和新加坡的线报,荷兰殖民政府的财政已经濒临极限。他们的国库正在为这片丛林流血,议会里每天都在争论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
“而我们的真实目标,婆罗洲,兵力由于不断地抽调,已经非常少,与苏门答腊的战火纷飞相反,现在的婆罗洲并不是荷兰的主要军事焦点。荷兰在婆罗洲的军事力量,主要限于在几个关键沿海城市,如坤甸、马辰、巴厘巴板的小型驻军。
这些部队的任务不是打仗,而是维持和平与秩序,保护荷兰行政官员和商业利益,以及作为威慑当地苏丹的象征性力量。”
“可以说,我们第一阶段的战略目已经达成。”
虽然建立在大量的牺牲之上,这句话他没有说。
沈葆义接过话,“这就是荷兰人的第一个困境:军事力量的过度透支。”
他指着婆罗洲地图。“我们在坤甸、马辰等地的眼线证实,当地的荷兰驻军,总数不超过两千人,而且分散在广阔的海岸线上。更重要的是,”
他压低了声音,“他们的装备,远不如苏门答腊岛上的精锐,根据我们在本地华人那里拿到的情报,荷兰在婆罗洲的部队,普遍装备老旧,甚至是更早的枪械,没见到有炮。
他们本质上是一支内部警察部队,用来镇压土着骚乱,而不是用来和一支技术对等的对手打一场现代化战争。”
陈九应了一声:“这次我回来,带了一批新式军械,在澳门的仓库里,有安定峡谷仿制的一批先进步枪,还有炸药,以及一批五管加特林机枪。”
购买这批加特林花了大心思,法律上虽然合理,美国宪法对枪械非常宽泛,个人拥有军用级别武器,如大炮或机枪并不罕见,尤其是在西进运动和地方暴乱频发的当下,但是加特林机枪是昂贵、尖端的军事装备,民间购买渠道很难。
菲德尔的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用铁路护卫队的名义从纽约的军火经销商下单,以1200美元一架的价格购买了一批,少量的十管型号和大量的五管机枪,其中五管型号是柯尔特公司在1877年生产的,名叫斗牛犬,这是一种更轻便、更便宜的型号,可以安装在三脚架上,非常便携。
美国政府1818年出台的《中立法案》 严格控制武器出口,这项法律的核心目的不是为了技术保密,而是为了防止美国公民或在美国领土上的人,武装或资助针对与美国保持和平的外国政府的军事远征。
实际上,荷兰已经派遣代表拿着缴获的“振华一型”前往美国,被指为仿制品,才没有引起巨大舆论的调查案。
在拿到海关的出口许可证后,这批武器抵达加拿大的铁路前进营地,随后被运往安定峡谷,前往澳门。
花费的代价已经远超武器本身。
安定峡谷已经着手攻坚加特林许久,最核心的技术难点仍然遥远。
温切斯特只有一套枪机闭锁机构。扳动杠杆,它完成所有动作。但是加特林是多管独立的枪机,驱动数套枪机循环往复的核心部件—中央凸轮,加工精度要求极高。
要在一个大型圆柱形部件内部铣出复杂、平滑且精确的轨道,需要极其昂贵的专用机床和顶级的机加工匠人,安定峡谷的兵工厂完全无能无力,陈九又投入了巨资购买重型铸造设备、大型镗床和铣床,着手培养能够理解和加工复杂凸轮系统的工程师。
——————————————
“明白,我们在婆罗洲绝对不能陷入像苏门答腊岛一样的拉锯战。”
沈葆义重重点头。
“我们陆续派驻兰芳的护卫队——那两千名以矿工和商人名义抵达的先遣队已经深耕兰芳许久,首批客家子弟八百人,已完成初步整训。兰芳治下的客家人对荷兰人仇深血海——一旦开启战事,我们有信心迅速解决战斗。”
“但是,法律呢?”
伍廷芳问道,“我们公然在荷兰宣称的领土上发动突击,就是战争。荷兰政府就算再虚弱,也不得不向兰芳宣战。”
“有三个重要的原因,
“李庚、董其德所部,联合亚齐义军,彻底化整为零,变成了荷夷的噩梦。但是,他们恐怕也到了极限,我们现在情报不通。荷夷舰队封锁了德利海岸,我们从新加坡和槟城的补给线几乎全断。将士们在山里,缺医少药,弹药奇缺。这是在用振华学营首批毕业的精英和苏门答腊岛上华工的血肉在填。长此以往,这支部队会垮掉的。”
”更严重的是,如果不能驰援到位,不能建立正面的战果,会打击到整个南洋地区还在观望的华人的信心,整个南洋地区,这是第一面旗帜,如果战败,南洋地区的华工和商人更加恐惧变革,更加难以抬头。”
“我们并不恐惧失败,但我们要做的事,是整个南洋地区的人心,掀起反抗的大旗,所以,德利地区的支援,不能断!”
“我们必须建立一条绕开荷军封锁,从婆罗洲(兰芳)到苏门答腊内陆的秘密补给线。”
“荷夷为什么敢封锁苏门答腊?因为他们有蒸汽舰队!他们的舰队烧什么?烧煤!”
他的手指指向马辰东北方的一个点:“奥兰治-拿骚煤矿!荷夷在南洋海军的命根子!”
“更不要提我们发现的红土铁矿,这是关于到澳门军工厂的核心物料!”
军官代表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和杀气。
“所以,九爷!既然海上我们打不赢蒸汽炮舰!我们就开辟第二战场!”
”让沈总长说完。”
沈葆义看了一眼这些青年军官代表的“主战派”,继续说道,“第三个重要原因,是转移英国人的视线,兰芳已经被荷兰人逼迫到了谷底,适时的反抗很有必要。”
“荷兰的目标是建立对整个东印度群岛的绝对宗主权。而兰芳这样的华人公司是一个事实上的自治政权,他们自己收税、选举领袖、拥有武装、执行法律,并且名义上只向清朝皇帝朝贡,这在荷兰人看来是对其统治秩序的直接挑战。
荷兰人最初并不想,也没有能力直接进攻。他们采取了间接挑拨的策略,扶持当地的马来苏丹。荷兰支持本地苏丹对这片土地拥有主权,而兰芳公司只是“租客”或“臣民”。
通过与苏丹签订条约,荷兰看似“合法地”获得了对这片土地的宗主权,从而将兰芳置于自己的管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