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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统战之战(一)(2 / 2)

1850-1854年,荷兰人发动了对西婆罗洲华人社群的战争。他们首先消灭了最强硬、最富裕的大港公司。兰芳公司在这次战争中,为了自保,采取了妥协忍让,从而幸存下来。

荷兰人明明早就有能力吞并兰芳,兰芳内里金矿枯竭,财政几近崩溃,忍让日久,荷兰人为什么一直在等?”

伍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顾忌大清?”

陈九插话,“还有矿工。”

“伍先生,兰芳是客家人的政权,他们主要是矿工群体,这群人很能打,也敢打,阿昌叔给我的书信告知,首批八百客家青年兵员素质很高,得知是打荷兰人,心也很齐,他们只是没有先进的武器,”

沈葆义点了点头,“除了被亚齐人拉扯精锐的原因之外,兰芳公司在名义上,依然是’大清的朝贡国’。荷兰人怕的不是兰芳,他们怕的是京城。”

“京城?”

陈秉章冷笑一声,“他们自己都深陷在伊犁和越南的麻烦里。”

“这不重要。”

沈葆义说,“重要的是荷兰人相信 大清国在乎。根据我们获得的、巴达维亚总督与海牙殖民地部一些官员聚会的讨论,荷兰人极端‘提防清朝的干预’。他们担心,如果公然吞并兰芳,会引发大清国在南洋的激烈反应,甚至导致外交危机或贸易报复。”

“荷兰人不确定是否会招致清政府的军事或外交干预。”

“大清的南洋水师和北洋水师正在积极筹建和购买军舰。从欧洲,特别是德国订购的定远、镇远等铁甲舰是当今世界的先进水平。荷兰倾尽全力打的亚齐战争,打得极其狼狈,在国际上也十分丢人,而左公收复新疆,展现的陆军水平也让荷兰人忌惮。”

“一旦公开吞并兰芳,引来水师舰队的军事压力,荷兰本土最怕的,是他们对兰芳的公然灭绝,会被视为荷兰人对大清开战的信号,这样的战争烈度,他们承受不了。”

“还有,荷兰人虽然是统治者,但在整个荷属东印度,爪哇、苏门答腊等地,经济的中间层,商业、贸易、税务、物流、手工业几乎完全掌握在数以十万计的海外华人手中。

兰芳公司虽然在婆罗洲,但它被视为全体南洋华人的一个象征,这是全体南洋华人的骄傲。

一旦荷兰人公然灭绝兰芳,这可能引发整个荷属东印度殖民地的华人全面罢工、罢市、甚至武装暴动。

荷兰殖民政府的税收严重依赖华人商帮。如果为了一个已经没什么油水的兰芳,而导致其在爪哇和苏门答腊的核心利益,贸易、种植园、税收因华人的反抗而崩溃,这笔账是完全划不来的。”

“所以,我们要打这个时间差!”

“而我们的第二步战略,”

“就是利用荷兰人的这种恐惧,利用南洋华人的一统决心,彻底扭转局面!”

陈九咳嗽两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我这次回来前,已经带刘阿生(现任兰芳大唐总长)见过李中堂,向总理衙门呈报,也试探了朝廷的想法。

就在今年2月,衙门刚刚签署了伊犁条约。虽然通过左公抬棺出征和曾纪泽的外交谈判,收回了伊犁,但同样付出了巨额赔款。中堂与我直言,与西方列强的任何军事冲突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

他跟刘阿生说,外崇和好......荷夷虽非英法之巨,亦是泰西列强。其战舰之利,枪炮之精,非尔等乌合之众所能抵挡。尔等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伤亡......朝廷正全力筹办海防,若此时为尔等而与荷兰交恶,万一引来英法干涉,牵一发而动全身,国家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地。本官不能不为大局着想。

婆罗洲自古非我朝版图,尔等亦非朝廷册封之藩属。荷兰人与尔等之争,按《万国公法》,乃其内政。朝廷若强行干预,是师出无名,必遭列强群起而攻之。

眼下,他正倾尽全力建设北洋水师,但这支舰队尚未成型。他绝不会为了一个远在婆罗洲、法理上与清朝无关的华人团体,去冒险与荷兰开战。

如今的大清,北有俄患(东北和西北),东有日寇(冲绳、台湾),南有法忧(安南),自顾不暇,何论一个小小的兰芳.....”“不过,仗是必须要打!就算是为了南洋华人也要打!

“整合兰芳,突击煤矿,迅速占领关键城镇,断掉荷兰人在婆罗洲的臂膀!趁着荷兰人还摸不清大清的想法,把荷兰人彻底拉入南洋的血海!”

“打完这场之后,我们将迅速武装当地数万名对荷兰人充满敌意的客家华人,血洗荷兰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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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喘了口气,换了一杯茶,目光转向地图的北部——砂拉越、文莱、北婆罗洲。

那片混乱的、以红色标记的区域。

陈秉章迟疑一会,看了看陈九的脸色,作为堂口的代表,他不得不发言,战事开启,在政权确立之前,陈九已经交代他作为香港本地的堂口、宗亲会代表出使南洋各地,联络四方会馆和甲必丹。

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那英国人呢?他们更难对付。他们在香港的统治根深蒂固,他们的海军封锁着南洋所有的重要贸易通道。”

“您说得对。在海上,我们绝非英国皇家海军的对手。但在婆罗洲北部,我们面对的根本不是大英帝国。我们面对的是两个私人利益集团,和一场即将改变一切的法律文书。”

“关于英国人的部分交给伍兄,”

伍廷芳点了点头,站起身,接过沈葆义手里的长杆,指向了砂拉越的首都。

“英国的第一个势力:白人拉惹,查尔斯·布鲁克。”

(“拉惹”意思是国王、统治者或亲王。白人拉惹的字面意思就是白皮肤的国王。)

“詹姆斯·布鲁克的侄子。”

“一个英国探险家,成了砂拉越的国王。我听说他有一支精锐的砂拉越游骑兵,由本地土人的青壮组成,精通丛林战。”

“他们很精锐,但规模极小,不过数百人。”

“布鲁克家族的统治,是建立在收买的本地土人的长刀和已经花光的家族财富上的。查尔斯·布鲁克是一个私人开拓集团,他没有英国政府的财政支持。他的领地(砂拉越)是一个私人企业,不是皇家殖民地。”

“布鲁克的困境十分致命,贫穷。”

伍廷芳一字一顿。“他想扩张,但他没钱。他获得的新土地,都是利用之前积攒的财富去向文莱苏丹购买或租借。他是一个渴望扩张却资金枯竭的冒险家,野心家。”

木杆随即移向北婆罗洲(今沙巴)的大片区域。

“北婆罗洲第二个英国人的势力:商人主权的领地,阿尔弗雷德·丹特的财团。”

“阿尔弗雷德·丹特。一个在中国经商的商人。”

伍廷芳解释道,“丹特和他的合伙人奥弗贝克男爵,在过去几年里,做着和布鲁克家族同样的事,他们分别从文莱苏丹和苏禄苏丹手中,租借到了北婆罗洲的广阔主权。”

“而现在,这两片土地,北婆罗洲的大片土地,布鲁克家族,丹特的财团,即将迎来高速的发展。”

“布鲁克家族资金枯竭,引入了大洋行共同开发。而丹特不缺钱,他的游说团队,在伦敦的议会和殖民地部日夜奔走。他们申请到一样东西——一样将彻底改变游戏规则的东西。”

“英国皇家特许状。”

“丹特不满足于一份租约,他要英国皇室,维多利亚女王陛下,亲自批准,承认他的私人公司,即这个英国北婆罗洲公司拥有对那片土地的主权,包括立法、征税、组建警察和军队的权力!”

“这怎么可能?”陈秉章难以置信,“英国政府会允许一个私人商人,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主权亲王?这和当年的东印度公司有什么区别?”

“问得好。这正是英国政府现在的巨大困境,一场关于帝国殖民开拓成本与法律先例的激烈辩论。”

“获得这个情报很难,

“在伦敦议会,首相的自由党政府,他们反对花天量的纳税人的钱去建立新的、昂贵的殖民地。他们不想再来一场祖鲁战争或阿富汗战争。”

“本地土着的反抗会让一个帝国的财政崩溃的,荷兰人此时面临的双线战事,西班牙人刚刚结束不久的古巴战争,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伍廷芳话锋一转,“他们又面临着巨大的地缘政治压力。如果英国不要北婆罗洲,那么德国人就会要。或者西班牙人,甚至是我们美国的老朋友。甚至俾斯麦的德国,正在疯狂地寻求阳光下的土地,他们渴望在太平洋建立海军加煤站。”

“婆罗洲这片土地,英国不插手,就是白送给自己的竞争对手。”

“于是,丹特给了首相一个完美的借口,私有化殖民。”

“伦敦议会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花。只要给他一张特许状,阿尔弗雷德·丹特,将自掏腰包,建立一个国家,管理这片土地,为英国挡住德国人,挡住荷兰人。这是一个没有成本的殖民地。”

“我们在南洋的军事行动,受一部法律的严格约束,这部法律也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法律障碍:1870年《外国招募法》。”

“这部法律白纸黑字地写着,”

“任何英国臣民,在女王的领土上,包括香港,准备或装备……海军或军事远征,去对抗一个与英国和平相处的国家,比如荷兰,都是重罪。我们的船只将被没收,我们自己将被投入监狱。”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在接受严密的监视和调查,以至于现在很多人员物资调动必须通过澳门,且始终要躲避英国的军舰。”青年军官代表说道。

“是的,但这种伪装很脆弱。如果荷兰持续向香港总督提出外交抗议,港督将别无选择,只能查封我们。”

“但是!”

“布雷克家族也好,阿尔弗雷德·丹特的皇家特许状也好,都是以私人商人在婆罗洲建立私人军队和行使主权……尽管名义上是皇室下属机构,但是只要不发起战争,一切就有转圜余地。”

“商人主权,只需要让他破产,美国工人,最擅长的事就是让资本家破产。”

“而这两家公司,已经把唯一的劳工招募渠道递到了华人总会手里。”

“我们需要做的事,就是让国际社会相信,婆罗洲的一切,都是兰芳公司自发的反抗行为!乃至南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