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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沧海少年游(1 / 2)

旧金山唐人街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连日的内部清洗和调查,陈九闭门养病,人心惶惶。

关帝庙前新洒的清水勉强压住了路面缝隙里残留的血腥味。

致公堂刑堂内灯影昏黄,乌木案前香烟缭绕,恍若幽冥。

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接,正在华人总会最深处的刑堂内进行。

陈安站在刑堂正厅中央,身形依旧瘦削,他剃了寸头,穿了一件短褂,戴着黑色的眼罩。

他依旧沉默,致公堂和华人总会相熟的老人,自诩看着他长大的几个,作为代表试探他的想法,却总被他但那仅存的眼中射出的光芒阻断。

比起陈九往常看似温和的做派,他比前往东海岸求学之前更为冰冷、锐利,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阴暗的角落。

距离这些“外地佬”抵达旧金山已经很久了,很多老人故去,很多盘根错节的势力被更迭,十一年光阴碾过,太多事情已经改变。

那个紧紧跟在陈九身后的哑仔,那个一言不发就喜欢掏出怀里短枪,发出含混威慑的小孩,如今已经身形挺拔,已能独擎将倾之厦。

黎伯站在他身侧,手中捧着那柄象征着刑堂权柄的乌木戒尺——此尺非为惩戒肉体,而是用以衡量罪责,执行家法。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回荡,带着一丝疲惫与释然:

“九爷义弟,陈安,字止戈,奉龙头之命,自即日起,由你接任刑堂副堂主,主持刑堂一切事务。刑堂内缉外察,生杀予夺,望你谨守堂规,公正严明,不负龙头重托,不负弟兄性命。”

陈安微微颔首。

上前一步,从黎伯手中接过那柄沉甸甸的乌木戒尺。

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指尖触碰到冰凉木身的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古巴甘蔗园里无声的虐杀、旧金山码头上飞溅的鲜血、华人鱼寮训练场上的尘沙、东海岸的求学之路,在容闳与陈兰彬身边的见闻,以及……陈九在病榻上那瘦削的身型、高烧不退的身体,带着一丝托付的眼睛。

“安仔………”

“我梦见幼年时阿爹摇橹唱的咸水歌……点解仲系咸水歌啊……”

陈九颤巍巍攥住他手腕,咳出的血沫溅在被面上,

“那年西班牙监工房里…你我杀出血路时,何曾想过有今日?”

手指陡然发力,“这艘船我眼下撑不动了,如今...只得暂时托付于你。”

人生长…恨…我从澳门出港,此身搏杀日夜不休,想我死的人从美国排到南洋,人皆话江湖人该断子绝孙!我偏唔服!我送你去东岸……让你跟容先生读书明理,让你安定一生…..点解仲系拖你落呢个血潭啊!”

他猛地仰头,瞳孔里最后的光像将熄的炭火,“旧金山华社内部人心混乱,是我太重南洋布局,疏于整理…该杀则杀,该斩则斩…但记着,刀锋过处...要留三分人心!”

“安仔,你我相处最久,朝夕相伴数年,我信你最懂我想要什么,我已尽力收拾局面,南洋鞭长莫及,我已将安定峡谷和澳门学营的人手尽数派出,安排人手带着我的手信乘船而去,其他由着你心思去做吧…..”

“个班鬼佬契弟欺我华人软弱可欺……你同我……顶硬上啊!”

最后几个字混着血沫喷出,他重重倒回枕上,

只剩唇间喃喃:“阿爹……今日浪大……莫撒网咯……”

随后他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陈安蹲在床前,两眼通红,只是点头。

他站在堂中,

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肃立的刑堂骨干。那些人,有的资历比他老,有的手段比他狠,此刻各怀心思,但是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于新及其堂内的骨干被迅速清洗的余威尚在,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看似沉默的“小哑巴”,是得到陈九授权,并且本身就如同一把出鞘利刃般危险的存在。

陈安抬起手,旁边一位黎伯的心腹立刻上前,沉声转述:

“副堂主令:一,即刻起,刑堂内部整顿,所有人员重新核验身份、履历,三日为限,自陈有无渎职、违规,隐瞒不报者,重处。”

“二,东海岸事务列为刑堂首务。

抽调精干人手,分赴纽约、波士顿、费城。目标:安良堂李希龄、协胜堂主力、萃胜堂余孽。搜集罪证,摸清脉络,拟定清除名单。行动准则:快、准、狠,优先斩首,瓦解其组织架构。”

“三,内部监察升级。总会及致公堂所有账目、人事变动、与外务往来,均需备份。设立密报渠道,凡查实有违规矩、暗中勾结、损公肥私者,无论身份,可直接报堂中定夺。”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刑堂这部重新组建的暴力机器,在陈安手中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旧金山的阴影,开始悄然向东海岸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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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东海岸的耶鲁学院,气氛却截然不同。

陈明试图将那些不愉快的消息——九爷遇刺、朝廷即将召回他一直笼络的同学、以及东海岸的混乱——暂时抛在脑后。

陈九在床前,交代他不必留在旧金山,和阿福一起先以学业为重,大学毕业后去远洋贸易公司做事。

他强迫自己回到那种“天之骄子”的生活节奏中。课堂、图书馆、棒球场、学生公寓里的聚会……

依然是那个开朗活跃、善于交际的陈明。

他甚至在一次由耶鲁中国留学生自发组织的“思辨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演说,

内容是关于“如何将西方科技与东方体系相结合,以振兴国家”。

他的演说赢得了不少掌声,尤其是那些比他更年轻、对国内复杂局势了解不深的学生。

“阿明讲得真好!”一个低年级学生忍不住说,“要是回国,必是栋梁之材。”

陈明脸上笑着,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虚浮。

他知道阿福没有来参加这次聚会,也知道陈安已经悄然离开,返回了那个血与火的世界当刽子手。

他身处阳光明媚的校园,却仿佛能闻到远方旧金山和纽约弥漫的血腥味。

随着读书渐多,他越发不认同陈九的手段和目的,和留美学生交往日久,在美国的校园里受歧视日久,他更能体会到一个强大国家在背后的感觉。

华人总会也好,致公堂也罢,终究是无根之水,终究是美国人眼中抱团取暖的民间团体,一点政治能力也没有,谈何争取自己的权益。

要想海外乃至本土的华人自强,更需要一个发自国内,团结四万万同胞的政府。

他继续读书,继续社交,继续扮演着留美学生的典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无忧无虑的心境已然破裂。

他开始更频繁地阅读从旧金山寄来的一系列国内外的报纸,开始更关注国会山上关于排华法案的辩论,开始意识到,他所渐渐清晰的自强之路,可能布满了荆棘与岔路。

书本上的知识,似乎与那个遥远而真实的残酷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他能看见,却难以触摸,更不知如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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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的选择更为彻底。

他几乎切断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业之中。

法律、经济、历史……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一切所能学到的知识。

他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天。面前摊开的或许是布莱克斯通的《英国法释义》,或许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但他的思绪时常会飘远。

他思考着汤姆·李(李希龄)在纽约建立的“黑金秩序”,思考着斯坦福这些加州巨鳄的贪婪与算计,思考着清廷的防汉与在国际上的摇摆,更思考着陈九从古巴出来后一路的布局。

他清楚地知道,陈明那种试图融入并学习利用美国体系的方式,以及陈安那种镇压肃清一切的手段,都各有其局限。

这个时代洪流太过汹涌,非一族一派之力可以硬撼,也非单纯的血气之勇可以平息。

他需要更强大的武器——不是枪炮,而是规则、国际局势,大国博弈和隐藏在幕后的运作力量。

他隐约感觉到,未来的争斗,将在法庭、在议会、在金融市场、在国际条约的谈判桌上展开,同样也会在黑暗的巷战中持续。

他读书,不再仅仅是为了学问,更是为了寻找一种能够支撑起陈九所图谋的那个“新秩序”的基石。

当陈明在聚会高谈阔论时,阿福在图书馆奋笔疾书;当陈安在东海岸以血洗血时,阿福在分析美国宪政的漏洞与商业法的边界。

他们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一个试图维持表象的光鲜,一个沉入黑暗执行铁律,一个则潜入知识的深海,试图锻造出足以定鼎未来的重器。

东海岸的风云因陈安的到来而暗流汹涌,纽黑文的校园里,两颗年轻的心也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朝着未知的方向,悄然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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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县城,

海风吹拂着少年孙文额前的碎发。

他攥紧母亲粗糙的手,目光掠过岸边破旧的小帆船,

“帝象,此去檀岛,不可以再像家里这样顽皮了,知道吗。路上不要乱跑。”

“你兄长德彰15岁就出洋做工,如今在檀香山挣得一份家业,来信还说如今得华人总会庇护,始得安稳,咱们到了你要尊敬兄长知道吗?”

他用力点了点头。

母亲分了一个小包袱塞进他怀里,里面是几件干净衣衫和书本。她的眼角布满细纹,望向儿子的眼神混杂着担忧与期盼。

孙文用力点头,胸腔里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兴奋。

他早已厌倦了私塾里摇头晃脑的诵经声,更憎恶村中胥吏盘剥农户的嘴脸。

帆船在颠簸中驶向澳门,带路去檀香山的族亲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在檀香山做工,这次赚得了钱返乡,被他大哥孙眉托付捎信,顺便把母子带到檀香山生活。

“阿伯,去檀香山真能赚得钱,过上好日子吗?”

族亲叔叔大笑一声,只是站在船头哼起歌,

“火船过海水茫茫,金山赚金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