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布山。
这里是黄金、铁路和矿脉堆砌而成的天堂。
陈九冷冷地看着斯坦福的豪宅,内心却在感慨,似乎自己每一次来到这个山顶,总有不一样的感触。
这里是加州顶层政客和商人的世界。
斯坦福的管家,一个穿着燕尾服、表情严肃的英国人,正站在门廊的灯光下。
他看着陈九,这个在报纸上被描绘成“唐人街魔王”的“苦力头子”,拄着一根雕刻着龙头的怪异木杖,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警惕。
“晚上好,先生们。”
管家冷冰冰地说,“斯坦福先生正在书房等候。”
他没有伸手去接陈九的大衣,而是转身在前面引路,刻意保持着距离,仿佛陈九身上带着瘟疫。
他们穿过一个足以容纳百人舞会的大厅,走过两旁挂满油画的长廊。
书房的门被推开。
利兰·斯坦福比几年前有些发福了,甚至有些臃肿,标志性的浓密胡须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威严的雄狮。
这也是陈九在加州见过少有的单看外表就威慑力十足的商人,前州长。
“请坐,陈。”
斯坦福看了陈九的脸好一阵,才指了指壁炉前的两张高背扶手椅。
陈九没有客气,在黎伯和卡洛的搀扶下,几乎是“摔”进了那张柔软的椅子里。这个动作让他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了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看来,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比报纸上写的要……热烈一些。”
他不动声色地讽刺道。
“一些必要的……内部整合。”
陈九缓了过来,他抬起眼,那双在苍白脸色映衬下显得愈发漆黑的眸子,平静地回敬着对方的审视。“我没死,恐怕让你也很失望。”
“茶,还是白兰地?”
“茶。谢谢。”
管家为斯坦福添了白兰地,却用一种近乎侮辱的方式,将一杯茶放在了离陈九最远的小桌上。
陈九不以为意。
“好了,你们都出去。”斯坦福挥了挥手。
管家退了出去。黎伯在关门前,眼睛最后扫了一眼斯坦福,确保他没有武器。
书房的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陈九、斯坦福,以及充当见证人的卡洛。
斯坦福走到壁炉前,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
“陈,我得承认,我很惊讶。”
斯坦福没有回头,他看着跳动的火焰,
“我没想到你会主动要求见我。更没想到,你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你的堡垒。”
“因为我的堡垒正在被大火吞噬。”
“而且我发现,那些火把,很多都是从您和您的朋友们所住的这座山上,扔下去的。”
斯坦福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你是在指控我吗,陈,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洗衣房条例》、《渔网法案》……还有萨克拉门托那些试图清查土地所有权的议案。圣佛朗西斯科和萨克拉门托的每一项立法,似乎都精准地指向了我的产业。”
“哈。”斯坦福忍不住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傲慢。
“你问到了一个好问题。那我就坦诚地告诉你,加州的上层社会,现在是怎么看待你们的。”
他抿了一口白兰地,在房间里踱步。
“陈先生,你们……怎么说呢……”
“……你们是工具。”
“不要觉得我是在侮辱你,你很清楚,这是事实。”
“华人劳工是非常、非常好用的工具。”
他补充道,“十几年前,当我要修建那条该死的、横跨内华达山脉的铁路时,我需要人手。爱尔兰人喝醉了酒就罢工,要的薪水很高。我需要你们。我需要一批沉默、高效、不惹麻烦、拿一半薪水却能干双倍活儿的苦力。”
“我顶着所有人的压力,把华工运了进来。你们在悬崖峭壁上凿出了隧道,你们在暴风雪里铺设了铁轨。你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作为工具,你们无与伦比。”
他停在陈九面前,俯视着他。
“但是,陈先生,工程……结束了。”
“铁路修完了。工具,就应该被放回工具箱里。”
“可你们没有。”
斯坦福的语气冷了下来,“你们涌进了我的城市。你们开了上千家洗衣店,挤垮了白人的生意。你们的渔船布满了海湾,让意大利人和爱尔兰渔民无路可走。你控制了巴尔巴利海岸区,现在整个圣佛朗西斯科的黑帮都要看你的脸色。你在萨克拉门托种地,把那里经营地像一个城堡。”
“陈九,你做得太过火。你把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了公司,商会,加州的商人们愤怒,担忧,加州大量的产业都被你和你的’士兵’们控制,他们害怕,你的生意越做越大,还拉拢了不少中下层的商人……想挤上桌吃饭!”
“我的朋友们,”
斯坦福走回书桌旁,随意地挥了挥手,“那些银行家、船运商、土地所有者……我们一致认为,你们这件工具,已经开始碍事,甚至……开始割伤主人的手了。”
“所以,”
“这件工具必须被处理掉。这就是诺布山上所有人的看法。你们的游戏,结束了。”
陈九静静地听着。这些话,他心里清楚,但从斯坦福嘴里说出来,更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残忍。
“这是加州的看法。”
陈九捂住胸口,压抑着咳嗽,缓缓开口,“那……华盛顿呢?国会山,又是怎么看的?”
斯坦福轻蔑地哼了一声。
“华盛顿?华盛顿就是一群跟在钱和选票后面的政客。”
“以前,他们不在乎。他们眼里,黄皮猴子都缩在加州,和东海岸的先生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乐得看我们这里的笑话。”
“但现在,”斯坦福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情况变了。你们的问题,已经不再是加州的问题,它成了国家的问题。”
“首先,是选票。海斯总统和共和党,在上次大选中差点输掉。他们需要加州的选举人票。而工人党那些蠢货,虽然是个疯子,但他们大面积地抗议,罢工,谁能给他们解决掉华人抢占的市场,谁就能赢得整个西海岸工人的选票。为了选票,华盛顿必须行动。”
“其次,是经济。东部的工会,那些爱尔兰人和德国人,他们也开始害怕了。”
“你们的人已经开始出现在马萨诸塞州的鞋厂,出现在宾夕法尼亚的矿井。你们成了资本家手里最好用的武器,用来对付白人工会。东部的白人工会抗议,罢工,只得到了大规模的解聘,现在,东部的工会领袖和西海岸的排华分子,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最后,是政治。”
“国会山已经达成了共识。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必须一致对外。《蒲安臣条约》那个愚蠢的、允许你们自由来往,保障权益的条款,必须被废除。”
“所以,”他转过身,给了陈九致命一击,“国会山组建代表团,去北京谈判。你以为那是去协商的吗?”
“不。那是去下达最后通牒的。”
“他们会告诉你的皇帝,要么体面地修改条约,要么我们就撕毁它。无论如何,在新的总统大选之前,为了保证党派的利益和选票,国会山一定会尽快通过一部彻底的排华法案。”
“这就是华盛顿的看法。 你们,作为一个族群,在美国的未来,已经被判了死刑。”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壁炉里的炭火发出了“噼啪”的爆裂声。
陈九的伤口在剧烈地疼痛,但他却笑了。很疲惫、却又带着嘲讽。
“州长先生,”
“感谢你的坦诚。你这是告诉我,我的族人是待死的囚徒,我的产业是待拆的房屋。”
“是的。你可以这么理解。”斯坦福重新端起了白兰地。
“那么……”陈九向前倾了倾身体,这个动作让他疼得几乎晕厥,但他强行挺住了。
“……一个待死的人,在临死前,总有权卖掉自己的房屋,不是吗?”
斯坦福的眉毛扬了起来。“卖掉?你什么意思?”
“我来这里,是向你出售我的产业。”
“嗯?”
斯坦福有些不敢置信,
“第一,太平洋渔业公司。”
“诚如你所言,你们的《渔网法案》死死限制了我的渔民。我对此无能无力,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的公司占据加州一半以上渔业市场的时代,结束了。我认输。”
“但是,”他的话锋一转,“它的船坞、码头,它的十一座鱼寮、它在海湾里经营了十年的捕捞点、它的熏制和罐头工厂……这些,依旧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我相信你也清楚,这家公司的现金收入在整个加州都可以排到最前列。”
“我可以打包一起卖掉。 卖给你,或者你的朋友,卖给那些在萨克拉门托鼓动立法的议员们。我退出这场游戏。这是一个姿态。”
斯坦福的眼神闪烁起来。
这确实是个诱人的提议。
这能瞬间平息海湾的渔业冲突,还能让他的政治盟友大赚一笔。
“你想要什么?”
“我会剥离公司中我的远洋船队,只保留一个鱼寮和码头。”
陈九立刻说,“公司控制下,那些大型渔船,还有远洋商船。它们不会再在加州的海湾里捕虾,它们将从旧金山的港口消失。我会重新整个我的资源成立一个远洋贸易公司。我把问题带走,还一个干净的海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