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仔,记好了,檀香山可是有一个神仙人物,庇护着我等!”
孙文趴在船边,看墨绿色的海水逐渐泛成靛蓝。
“要到澳门啦!”
远处,一艘悬挂米字旗的军舰在海天交界处破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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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一路很是辛苦,从村子步行到香山县城石岐的码头出发,乘坐内河的小帆船。
船只沿着岐江河南下,进入前山河的河道,一路驶向前山寨。
到达前山寨后,还要换乘更小的船只,沿着密密麻麻细小的水道继续前行,最终抵达澳门半岛的北部。
到了澳门后,在总会登记后,由总会登记,得知是投奔亲戚后,安排买了张英姿洋行的船票。
登船时,铁甲船身栏杆的冰冷触感让孙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金发碧眼的船员用生硬的粤语呵斥着拥挤的乘客,他护着母亲钻进底舱,这里很臭,人货混在一起。
深夜,他偷偷溜到上面二等舱的甲板,见满天星斗倒悬于墨色海面,船首劈开的浪花竟泛着幽蓝色的光。
这艘船是英资,跟华人总会长期合作,被打了招呼,三等舱管理不复几年前的严格,船员看见了,只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后生仔,看入迷了?”
一个不知道何时站到他身边,穿着西式外衣的老者递来块硬糖。
“尝尝吧,我在檀香山的甘蔗地里种出来的。”
他看着小孩娓娓道来:“檀香山的甘蔗田比岭南的稻田还密,糖厂机器轰鸣声震得地皮发颤……”
“在那地方,华人不用跪县官,能吃饱饭。”
暴风雨在第七日袭来,铁桶般的货箱在舱内翻滚,孙文用身体抵住母亲,在颠簸中听见钢铆钉发出濒死般的哀鸣。
他们乘坐的这艘英姿洋行的船不快,还要在横滨卸货,
第二十天清晨,海平线上出现一抹黛色。
晨曦刺透乌云,海平线上浮起翡翠般的岛屿轮廓,棕榈树在风中摇曳。
满船沸腾的呼喊惊醒了熟睡的孙文,他跟着人群赤脚跑上甲板,看见晨光中渐次显现的岛屿轮廓。
蒸汽船开始减速,珊瑚礁围成的天然航道让海浪变得温顺。
孙文扒着栏杆,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
椰林婆娑的白色沙滩后,层层叠叠的西洋建筑沿着山坡蔓延,更远处是漫山遍野的甘蔗田。
火奴鲁鲁港的喧嚣让孙文目眩神迷。
头戴宽檐帽的西班牙商人、裹着鲜亮“穆穆袍”的土着妇女、留着月代头的日本劳工穿梭往来。
“排好队!拿好东西!”
一个华人水手用铁棍敲打着扶梯,尽力维持着秩序。
孙文紧紧攥住母亲,另一只手抓着行囊,随着人潮挪向跳板。
接客的人群里,他一眼认出了孙眉。
并非因为记忆中的面容,事实上兄长离家时他才五岁——而是因为那身剪裁考究的西装与周围短衫苦力的鲜明对比。
兄长孙眉赶了一辆马车来接他们,这个昔日的农家少年如今爽朗许多,嘴上还叼着一支雪茄。
在这里,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在象山县名声越来越大的九爷。
岛上的华社归华人总会和致公堂管理,还有自己的甘蔗田,有两条街的地皮,上面是成排的商号,店铺。
有洗衣店,裁缝铺,修鞋店,寄送侨汇的,代写书信的,十分热闹。
孙眉自豪地介绍,自己在去年已经加入当地的华人总会,加上积蓄,又借贷了一笔银子开了如今的商店,在华社中心的怒安奴街卖自己田地里的农产品,如今销量很好。
眼下安顿母亲和帝象在自己的商店做工。
“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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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立法局会议厅,
端坐于主席位的是港督轩尼诗爵士,两侧是官守与非官守议员。
伍廷芳作为香港唯一一个华人太平绅士,年初还被授予香港立法局唯一一位华人议员,如今地位更甚,身着笔挺西服,坐在被质询席上。
港督轩尼诗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诸位议员,今日临时动议,讨论近日荷兰驻港领事提交的正式照会。照会指控,本港注册之华人总会与苏门答腊岛之暴乱及杀害荷兰军民事件有关,并提及武器来源疑与华人总会背后的美国华商有关。伍廷芳先生作为该会法律顾问,应邀出席说明。现在,质询开始。”
一位议员立刻起身质问: “伍先生,荷兰人的照会写得清清楚楚。
如今,华人总会的名字出现在这种血腥事件里,还牵扯到美国武器!这严重损害了香港作为自由港的声誉,更危及我们与荷兰乃至其他欧洲国家的关系。请问,你如何解释贵会与千里之外的暴乱产生关联?”
伍廷芳沉稳地回应: “议员先生,首先,我必须强调两点。第一,指控不等于事实。荷兰当局提供了何种确凿证据,证明那些武器是由华人总会、直接购买并输送至苏门答腊?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华人总会的宗旨,是联络桑梓、互助互利、保护华工权益。
苏门答腊的华工,在荷兰种植园内遭受何种非人待遇?
超长的工时、残酷的刑罚、低廉至无法糊口的工资?
更是杀害派驻种植园的监工,杀害在港签约的合法华工,
这些,诸位是选择性地忽视了吗?当正义的渠道被堵塞,绝望的呼号被无视,任何群体在极端压迫下都可能产生非理性的反弹,这种自发性的华工反抗为何会联系到致力于保障南洋地区华工权益的华人总会身上?这是污蔑!
总会对此深表遗憾,但究其根源,是谁种下了这暴戾之果?”
第二位议员较为中立,
“伍律师,我理解你对华工处境的同情。但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明确的外交指控。
即便如你所说,存在压迫,但使用暴力并获取外部势力的武器,是文明社会所不容的。我们会对华人总会出海的物资和人员进行更详细的调查。
如果荷兰人通过正式外交渠道提出证据,要求引渡或协查相关人员,香港政府基于与荷兰的条约义务,将如何自处?
你的当事人,是否准备承担可能的法律后果?”
“议员先生问到了关键。法律讲究证据链的完整与程序的正义。荷兰人的抗议,目前更多是基于推测——使用的美国武器与华人总会背后美国华商的支持之间存在想象式的关联。
事实上,香港华人总会不仅受到美国华商的支持,更是受到加拿大,夏威夷,南洋多地的华商资金支持,难道这些地区发生华工反抗,都与华人总会有关?
我再次重申,香港华人总会是一家在港注册,致力于保障在港华人权益,保障出海务工华人权益的合法组织,我们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策划发动暴乱,更没有动机和能力采购大量美国武器支持南洋的暴乱。
还有,请问,荷兰人的外交照会,是否有货运单据、查获的物资,人员,明确的证据能够形成闭环?
如果没有,这便是一份基于或然性的外交辞令,而非法庭证据。
更何况,据我所知,亚齐人组织策划苏门答腊岛的暴乱已经是国际社会公认的事实。我有理由怀疑,苏门答腊岛的荷兰军队,正在为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拉更多的势力下场,企图掩盖自己战事失利的事实,甚至想把美国和香港拉下场。
香港是法治之区,英国法律的精神在于’无罪推定’。在确凿证据呈现之前,任何对华人总会的有罪推断,都是对法治精神的亵渎。
至于条约义务,我相信政府会谨慎区分正当的商业往来、人道关怀与非法的暴力行为,不会因外界压力而牺牲本港居民的合法权益。”
“华人总会长期为南洋的欧州资本建设的种植园输送华工,签订长期的劳动合约,做了诸多努力,受到如此污蔑,是无法接受的。并且,这并不符合香港华人总会和合作的诸多英资商行的根本利益。”
“伍先生,你的辩才我们都见识了。但现实是,总会与本地英资商行关系密切,这是公开的秘密。
如今风波骤起,已经影响了商业环境的稳定。
你能否代表总会给出明确承诺,即刻切断一切可能引发国际争端的海外联系,以保全香港的整体利益?否则立法局和警务处会立刻采取必要的强硬手段。”
“议员先生提及关系密切。
不错,商业合作基于互利。但请不要将商业捆绑等同于责任连带,更不应以此要求我们背弃海外数百万备受欺凌的同胞。
华人总会的根基在于华人社会。香港治安的整体利益,不仅包括商业的繁荣,更包括民族的尊严与同胞的福祉。我会建议总会加强内部审查,明确反对任何非法暴力行为。
但同时,我们也将更积极地通过合法途径,向世界揭露荷属东印度华工的悲惨境遇,呼吁国际社会施加道义压力。堵不如疏,若荷兰当局能改善治理,公正对待华工,何来今日之纷扰?”
伍廷芳站起身,向港督与全场议员微微鞠躬:“诸位,今日之质问,其核心并非一家华人社团的行为,而是我们如何看待这个时代的正义与秩序。
是继续默许殖民地上的不公,以求表面和平?
还是勇于正视问题的根源,寻求真正持久且合乎道德的解决方案?香港华人总会,绝不接受荷兰人的外交抗议,但同时,我们愿意在调查期间,暂时中止南洋地区的华工输送和贸易往来。我的陈述完毕。”
他坦然落座,但内心并不平静。
苏门答腊的战局如火如荼,血腥杀戮的消息不停地见报。
不仅荷兰人着急,华人总会也备受折磨。
如今各个洋行的压力,港英政府的压力接踵而至。
由总会签订契约的南洋华工不仅收到大规模的监视,消息不通,更有很多种植园态度暧昧,随时准备撕毁合同。
现在被逼无奈,总会上下要接受调查,港口上的船也被英国军舰严密看管,连澳门来往的船只也被上下搜查。
更重要的是,作为军事和华社的领袖,那个定海神针,已经离开香港太久了。
大批来自澳门和九军秘密军事基地的青年军官进驻香港,陆续通过各种渠道前往南洋的人手越来越来多,显然是“建功立业”的决心非比寻常。
风急雨骤,何时停歇?
(本卷完)
(今天的更新要晚点,琐事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