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教他们背诵听说是曾国藩自编写的《爱民歌》、《解散歌》等歌谣,要求他们每日吟唱,内容涵盖了不扰民、不奸淫、不抢掠等严格的军纪。
李庚从不抱怨,也从不质疑。
他只是沉默地执行着每一项命令。
他的沉默和其他人的沉默不一样。其他人是慑于钱老兵的威严,而他,是从心底里接受了这种模式。
家破人亡的经历让他明白,个人的意志在巨大的灾难和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无力。
他渴望力量,渴望秩序,而钱教头所教给他们的,正是最基础的力量和秩序。
在这一个月里,李庚不仅是在接受训练,更是在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观察和学习。
他观察钱教头如何用最简单的口令,调动几十个人的行动。他观察那些兵油子出身的同伴,他们身上有着一种普通人没有的悍勇和纪律性。
老钱也注意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李庚从不偷懒,也从不叫苦,分配给他的任务,他总能完成得最好。
他的体能、耐力、意志力,都远超同龄人。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最初的三十多人,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个。剩下的听说编到别的队伍去了。
最后一天,钱老兵把他们集合起来,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恭喜你们,挺下来了。”他平静地说,“你们已经不是一个月前那群乌合之众了。你们学会了站立,学会了走路,学会了听懂命令。但记住,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为了钱,或许是为了出人头地。但我要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要去的地方,给你们的,远不止这些。
同时,它向你们索要的,也远不止你们的汗水和力气。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离去,挺直的背影,像他来时一样,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月下来,早都有所猜测,这是提着脑袋去当兵了。
可是打谁?
此时萌生退意更是已经晚了,走不脱了。
很快,几艘蒙着油布的船靠岸,几个穿着黑色短衫的汉子,让他们依次登船,并且用黑布蒙上了他们的眼睛。
船在海上行驶了不知道多久,李庚只能听到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和海鸟的鸣叫。
当他们被允许摘下眼罩时,发现船已经靠在了一座岛屿的码头上。
这座岛屿,从外面看,和珠江口随处可见的渔村没有任何区别。
岸边是错落的蚝壳石头房,沙滩上晾晒着渔网,到处都是鱼腥味。
然而,当他们跟着黑衫汉子穿过渔村,走过一道晒鱼场的木门后,眼前的景象,让包括李庚在内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山坳。山坳里,俨然是一座组织严密、壁垒森严的军营。
一排排整齐的营房,一块巨大的泥地训练场,远处甚至还有专门用来射击的靶场。身穿不同制服的人在其中穿行,有和他们一样的汉人,有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黑人,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白人。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大刀长矛,而是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李庚从未见过的洋枪。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出一股与令人敬畏的军营的气息。
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对他们温和地笑了笑。
“欢迎来到振华学营。”
他说,“从今天起,你们将在这里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在这里,你们不仅要学会如何战斗,更要学会为什么而战斗。忘掉你们过去的名字,忘掉你们的过去。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代号。”
他拿出一个名册,开始点名。
“……李庚!”
“到。”李庚出列。
先生看了他一眼,推了推眼镜,说:“你的代号,庚寅。”
庚寅,虎。
李庚默默地念着这个代号。
他突然有些浑身发颤,自己的人生,像一艘被洪水冲离了航道的小船,在经历了无尽的漂泊和磨砺之后,终于驶入了一个神秘而宏大的港湾。
他不知道这个港湾将通向何方,但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将不再是那个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农家子弟李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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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营的生活,比老湘兵的训练营,无论是强度还是内容,都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这里不像一个单纯的军营,更像一个融合了军事、政治和文化教育的巨大熔炉,要把他们这些出身各异的“废铁”,锻造成足以改变时代的“精钢”。
营地的食宿条件好得惊人。住的是十人一间的通铺营房,干净整洁。
吃的是三餐白米饭,顿顿有鱼有肉,甚至还有水果。对于李庚这些从饥荒里逃出来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切都不是白白得来的。
每天的训练从晨跑开始,到晚课结束,排得满满当当。
教官的组成也如李庚初见时那般“国际化”,每个人都身怀绝技,也带来了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
教他们队列和战术的,是一个名叫赫斯勒的德国人。
他曾是普鲁士军队的士官,据说因为酗酒殴打长官而被开除,后来成了在远东四处流浪的佣兵。
他为人傲慢,看不起所有的中国人,但他的军事素养却是实打实的。他教的,是当时最先进的普鲁士散兵线战术,强调纪律、火力和机动性。
另一个教大战场作战的,是一个名叫萨姆的美国黑人。
他沉默寡言,但枪法极其骇人,自我介绍是南北战争的老兵头,听说是九爷从美国请来的。
而教他们冷兵器,特别是冷兵器近身搏杀的,则是一位姓吴的教官。
吴教官最让学员们敬畏。
据说,他是太平天国的余部,曾是侍王李世贤的亲兵,曾经是一个三合会的红棍,被人请来。
他教的近身杀法,是太平军在血与火的战场上总结出来的,凶险异常,一往无前,充满了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息。
除了军事训练,营地里还有文化课。
那位戴眼镜的白先生,是文化课的总负责人。
还有一应先生会亲自教导学员们识字、算术,还有地理和历史。
正是在这里,李庚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和重塑。
他吸收着所有这些离经叛道又前所未见的知识。
其中有三堂课,对他的冲击最大,如同三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劈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是第一次上军械课。
这堂课由赫斯勒上。
那天,他把所有学员带到了一个宽敞的仓库里。仓库的长条桌上,盖着巨大的油布。
他一边说话,旁边有一个通译模仿他的语气重复。
“你们知道,为什么你们大清国的八旗、绿营,几十万大军,会被我们几千个欧洲士兵打得落花流水吗?”
赫斯勒轻蔑地开场,“因为你们还在用这些玩意儿!”
他猛地掀开油布,露出了
一边,是各式各样的清军武器:沉重的抬枪,需要两三个人才能操作。
做工粗糙的鸟铳,铳口还能看到铸造时留下的瑕疵。
还有各式各样的大刀、长矛、弓箭。
“垃圾!”赫斯勒一脚踢翻了一支鸟铳,“射程不到一百步,下雨天就是个烧火棍,打三枪就要清理半天铳管。你们的将军,还在用几百年前的思维打仗,以为人多,嗓门大,就能吓跑敌人!”
他的话语充满了侮辱性,让不少学员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但赫斯勒毫不在意,他转身,拿起另一边桌上的武器。
那是几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芒的步枪,枪身是光滑的木托,枪管和机关则是经过精密加工的钢铁。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才是现代战争的武器!”
他拿起一支步枪,动作娴熟地拉开枪栓,将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填入枪膛。“德意志帝国的骄傲,毛瑟步枪(1871)!栓动式后膛装填,使用金属定装弹。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一分钟可以发射十次以上。它的有效射程超过六百米!在你们的鸟铳还够不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能像打靶一样,把你们一个个点杀掉!”
接着,他又拿起了另一支。“大英帝国的荣耀,马丁尼-亨利步枪。下降式闭锁,射速更快,威力更大。印度、非洲,无数的土着部落,就是倒在这种武器之下,变成了维多利亚女王的殖民地。”
他甚至还展示了一架小型的、装在三脚架上的多管武器。“美国人的发明,加特林机枪。只要你摇动这个手柄,它就能像洒水一样,把子弹泼洒出去。一分钟,两百发!在它面前,任何冲锋的人海,都只是一堆会移动的肉块!”
李庚死死地盯着那些被称为“步枪”和“机枪”的东西。
满心冰冷。
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第二次是白先生亲自讲授的一课。
教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而崭新的世界地图。这幅地图与李庚在乡下私塾里见过的那种以天朝为中心,毛笔手绘的建议舆图完全不同。
在这幅地图上,大清国虽然疆域辽阔,却只是欧亚大陆东部的一块。而在它的周围,是无数个国家和地区。
白先生拿着一根教鞭,指着地图,声音温和但内容却令人心惊。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朝中大员称之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世界,不再是我们老祖宗理解的那个天圆地方、天朝上国的世界。它是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丛林。”
他的教鞭指向了欧洲。“这里,是世界的动力核心。以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俄罗斯为首的列强,完成了工业武装。他们的蒸汽机驱动着成千上万的工厂,生产出钢铁、布匹和武器。他们的铁甲舰,横行于世界各大洋,所到之处,贸易和杀戮随之而来。”
他又指向了奥斯曼土耳其。“这个曾经横跨欧亚非的庞大帝国,因为内部腐朽,技术落后,如今正被英、法、俄等国一点点地瓜分、蚕食。”
教鞭滑向了非洲。“这片富饶而古老的大陆,正在变成欧洲人的猎场。他们划分势力范围,奴役当地的人民,掠夺他们的黄金、象牙和钻石。所谓的文明,是建立在野蛮的鲜血之上的。”
最后,他的教鞭重重地点在了大清国的版图上。
“那么,我们呢?”白先生的语气变得沉重,“四十年前,英国人为了倾销他们的鸦片,用坚船利炮打开了我们的国门。二十年前,英法联军攻进了京城,烧毁了万园之园。俄国人趁火打劫,通过不平等的《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割占了我们北方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相当于几十个广东那么大!”
“我们的关税不能自主,洋人在我们的土地上享有治外法权,杀了人可以不受我们的法律制裁。他们的军舰可以在我们的长江里横行无忌。他们的传教士,在乡间引发了无数的冲突和血案。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列强们像一群饥饿的豺狼,正围绕着我们这头看似庞大、实则虚弱的国家,准备分而食之。”
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学员们粗重的呼吸声。
这些信息,对于他们这些几乎没有离开过家乡的年轻人来说,是颠覆性的。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国家的处境,已经艰难到了这个地步。
李庚的脑海中,洪水滔天的景象,与白先生地图上那被列强环伺的疆土重叠在了一起。
个人的悲剧,原来只是一个国家巨大悲剧的缩影。
如果国家是一艘正在沉没的大船,那么船上的每一个人,无论贫富贵贱,最终都难逃被溺毙的命运。
“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学员忍不住颤声问道。
白先生推了推眼镜,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们落后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武器,都落后于他们,落后这个时代。所以,我们才会挨打。记住,你弱小就要挨欺负,这就是这个世界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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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教官的课没有在教室,而是在营地后山的一块空地上。
那天阴天,风很大,吹得每个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吴教官没有带刀,只是背着手,看着山下的大海。
“你们头上这根辫子,是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学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是屈辱!是耻辱!”吴教官猛地转身,眼中射出慑人的精光,“是当年鞑子入关,为了让我们汉人屈服,颁下剃发令,用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屠刀,强加在我们祖先头上的奴隶印记!”
他走到一个学员面前,粗暴地抓起对方的头发。“二百多年了!我们戴着这个耻辱的标记,早就忘了我们是谁了!我们忘了我们是那个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汉朝子孙,忘了我们是那个万国来朝、气吞寰宇的盛唐后裔,忘了我们是那个悲壮的崖山风骨的宋人后代!”
“鞑子是什么?他们是关外的渔猎部落,是我们的世仇!他们窃取了我们的江山,奴役了我们的同胞,还恬不知耻地自称为天朝!他们防我们汉人,甚于防洋人。他们宁可把国土割让给洋人,也不愿意把兵权交给我们汉人。在他们眼里,这片土地,是他们aixjueo一家的私产,我们亿万汉人,不过是他们的奴才和牛马!”
吴教官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他开始讲述自己亲身经历的太平天国。
在他口中,那不是一场邪教的叛乱,而是一场“光复汉室、驱逐鞑虏”的伟大战争。
“我们曾经打下了半壁江山,我们把辫子都剪了,穿上了汉人的衣裳。我们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把鞑子皇帝拉下马,重造一个汉家天下!”
他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痛苦和不甘,“可是我们败了。我们败给了内部的腐败,也败给了那些帮助满清朝廷的洋人!曾国藩、李鸿章,那些被称颂的所谓中兴名臣,在我眼里,不过是认贼作父、屠杀同胞的汉奸!”
“现在洋人就想做跟鞑子一样的事!”
“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可行,这样的方式成功过,我们认了,忍了,二百多年!”
风声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李庚站在队列中,不知该做何反应。
那我能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
吴教官缓了半天,再度开口,
“今日且用剩下的心气儿,与你们说说咱们汉人的衣冠。
大明末,鞑子皇帝坐稳了龙椅,就下了一道旨,要么,就像他们鞑子一样,剃光脑门,拖一条猪尾巴似的辫子,摇尾乞怜地活下去。要么,就留着我们祖宗传下来的头发,然后全家死光!
天下官绅,十个里有九个都跪下了。膝盖软,脖子就硬不起来。他们剃了头,换上了鞑子的官服,恬不知耻地去帮着新主子,逼自己的同胞剃头。
但是,总有硬骨头的地方!在江南,有一个小小的县城,叫江阴。城里的读书人,城外的庄稼汉,城里的铁匠、商贩,他们不答应!他们说:我们是堂堂大明百姓,头可断,发绝不可剃!
朝廷派来的县令劝降,被城里的百姓乱棍打死。
于是,他们拥立了城里的典史(管治安的小官)做头领。这个小典史是个读书人,可他身上有血性,他带着全城男女老少,登上城墙,对着城外黑压压的鞑子兵,立下了誓言——誓与此城共存亡!
你们想想看,那是什么场面?
城外,是二十四万鞑子兵和投降的汉奸军,带着西洋人的红衣大炮,炮弹跟冰雹似的往城里砸。城里呢?不到十万个老百姓,能打仗的壮丁不过一两万,没有援军,没有粮草,连火药都是拿庙里的铜钟、铁香炉化了自己造的。
可就是这么一座孤城,愣是顶住了!
鞑子兵换了三个王爷、大将军来指挥,用了当时最厉害的二百多门大炮,日夜不停地轰。城墙塌了,城里的男男女女就用血肉、用门板、用桌椅去堵!炮弹打完了,他们就用石头、用滚油、用金汁往下泼!
鞑子想劝降,派人喊话,说只要剃了头,就封官加爵。城头上的回答是什么?是弓箭和鸟枪!
这场仗,足足打了八十一天!
八十一天的血战啊,后生们!
城里的人,每天都在死。饿死的,病死的,战死的。可城里没有一个人投降!
一个都没有!
最后一天,城墙被大炮轰开几十个大口子,鞑子兵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最后这些伤兵宁死不降!城里的百姓,男人战死,女人就投井、上吊,抱着孩子一起跳进火里。他们不愿受辱,不愿拖着辫子做亡国奴!
城破之后,鞑子兵屠城三日,把刀都砍钝了。十几万江阴百姓,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几十个人。
我这条命,是从天京城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见过“清妖”的屠杀,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江阴城里发生的事,两百年后,又在我们的土地上发生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有人在江阴的城墙上,发现了一副对联,是城里人拿命写的,你们都给我记在心里: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年江山!
从江阴到天京,我们汉人的脊梁从来没断过!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说这个?
我一个曾经被人撵得像狗一样的反贼,跟你们这些拿俸禄的说这些?
因为我要你们记住!你们当兵,操练本事,不是为了给哪个大老爷看家护院!
你们的枪口,要对准的,是想让我们亡国灭种的敌人!
不管是现在海上来的洋人,还是哪个吃自己同胞血的畜生!
你们要记住江阴城里的读书人、庄稼汉!他们才是我们汉人的脊梁!一个兵,要是没了这根脊梁,就算你拿着天底下最厉害的洋枪,你也只是个会走路的死人!是个奴才!
都听明白了吗?!
现在洋人的快枪比当年厉害,可要是骨头软了,再好的枪炮也是烧火棍!
去吧......
明日练洋操时都想想,你们肩上扛着汉人百万魂,天国百万灵,别让老祖宗在九泉下啐咱们的脊梁骨!”
课程结束后,学员们久久没有散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思索。
那天晚上,李庚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洪水退去,父母和妹妹都活了过来。
但紧接着,一群穿着清妖官服的士兵冲进村子,烧杀抢掠。他愤怒地拿起武器反抗,那武器,正是赫斯勒展示的毛瑟步枪。他每一次扣动扳机,都有一个敌人倒下。最后,他剪掉了自己的辫子,站在父母的坟前,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枪。
从梦中醒来,天还未亮,窗外是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