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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北地佬(1 / 2)

天津的天空甚至不见蓝。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土黄色,

干燥的寒风卷着尘土,吹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

自打陈逸轩的“昌瑞号”抵达大沽口,这片土地就没有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好脸色。

他站在英租界维多利亚道“怡和洋行”的办公室窗前,手中捏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红茶。

玻璃窗将窗外的喧嚣与恶臭隔绝开来,却隔不断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几日,他像着了魔一般,白天处理完商号的事务,下午便会独自一人,或乘马,或坐车,去往天津老城墙外的“灾民棚”。

他见到了太多。

“大灾,人相食。”

或许日后,史书上只会留下冰冷的几个字,但此时这些景象化作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陈逸轩的心里。

他夜夜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那些“披着人皮的骷髅”,用幽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出身于富庶商贾之家,自幼接受中西教育,习惯了南洋的秩序与丰饶。

他知道世界并不太平,也见过贫穷与苦难,但从未想过,人的境遇,竟能悲惨至此。

天津港内,轮船招商局的巨轮鸣着汽笛,与悬挂着米字旗、星条旗的商船擦身而过。

租界里,洋人与买办们在赛马场上纵情欢笑,在豪华的饭店里一掷千金。

是看不见这些“贱”民吗?

他不能再这样无动于衷。

作为一个商人,他深知自己的渺小。但作为一个读过圣贤书、血管里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华人,他觉得必须做点什么。

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陈逸轩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斟酌再三,手写了一封信,

“香港,广肇会馆林伯安兄亲启:”

“弟逸轩于津。此间景状,万言难述。华北奇荒,较前岁丁戊尤烈。赤地千里,饿据遍野,易子而食,已非传闻。津门城外,灾民棚连营百里,宛若地狱。官府赈粥,杯水车薪,层层盘剥,民不得食。弟夜不能寐,心如刀绞。忆及东华医院前岁之义举,曾获朝廷嘉奖,活人无数。敢请林兄代为联络东华诸公,恳请再发仁心,行此赈灾之举。华北亿万同胞,悬于一线,望速议之。弟逸轩泣血叩上。”

“伯安兄:另有一事,万望兄代为密办。请设法联系香港华人总会主事之人,告之,津门有南洋陈姓商人逸轩,愿倾尽所有,求见总会九爷一面。事关千万同胞生死,非此君不能为也。此事万勿声张,万勿声张。弟逸轩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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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环,永乐街。

得益于港督的政策,华人总会作为第一批受益者,得以在中环等地置业。

“香港华人总会”新购的大楼内,气氛肃穆。

在伍廷芳的主持下,一个西化的秘书处和管理架构已经建立起来。来来往往的职员,多是些精通中西学问、穿着得体的年轻人,他们处理着从赌档规费报表到南洋劳工合同的各类文件,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陈九坐在办公室里,桌上,放着两份刚刚送达的文件。

一份,是东华医院董事局托人送来的信件,关于响应华北赈灾募捐的决议。

东华医院从去岁年底到今年夏天,接到很多去华北平原做生意的华商请愿,其中就有陈逸轩,都是不忍华北平原的惨状,邀请东华医院出面举事。

一年多以前,东华医院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募捐活动。

东华医院董事局在此次赈灾活动中,笼络了很多香港和南洋的华商,筹集了16万银元。

名头一时无两。

另一份,则是林伯安通过一个较好的三合会的关系,辗转送进来的一封密信,信中附上了陈逸轩的一些想法。

“千万同胞生死,非九爷不能为也……”

陈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口中无声地念着这句话。

东华医院,是香港士绅共同推举出来的一面旗帜。

与港英政府和清廷官府都保持着良好关系,虽然其中有些邀名收拢人心的买卖,但总归做了很多好事,仍在商人和士绅群体里威望很高。

陈九背了洪门分支龙头的身份,天然为这些人所警惕。

对于东华医院的募捐计划,陈九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积累声望的方式。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以华人总会的名义,捐出一笔巨款,以示姿态。

但陈逸轩的这封电报,却触动了他内心更深处的谋划。

“赈灾,不如移灾。”

这个想法,与他正在布局的南洋战略,不谋而合。

南洋,是他版图上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苏门答腊的李工头之死,多少人观望着他的态度和做法。

他要的,不仅仅是为一个人报仇,而是要彻底撬动整个南洋的旧有秩序。

让荷兰人、法国人,英国人,以及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华人甲必丹和会党,共同蚕食这个猪仔贸易利益链条的人,或许从来都没有把他的那些警告放在心上,他们只是碍于这些洋行的面子,碍于找不到足够的华工,才勉强低头。

李工头的事没有结果,只会让这些人越来越放肆。

要重新建立秩序,除了手段,他还需要人,大量的人。

如今虽然整个南洋的华工贸易被香港澳门的总会牢牢把持,但上要依仗英国人的虎皮,下要依赖无数广东、福建的三合会堂口,码头的帮派,客头体系替他招募劳工。

杀狠了这些人,一个人都别想见到。

没了香港澳门,还有厦门,福州。

因此总会不光要捏着鼻子认,还有给他们拉人的好处。

这些劳工虽然统一要接受简单的培训,但一到南洋,就立刻会被本地的会馆,宗族,三合会吸纳,被传统的南方体系消化掉,就算是开了智又如何?

在南洋这片土地,离开宗族,离开会党,路边一条狗都敢欺负你。

同种植园的工友都觉得你是个没人帮衬的人,吃的喝的都要挨欺负。

他需要足够多的,没有宗族会党捆绑、与南洋本地旧势力没有任何瓜葛的新鲜血液,去冲击、去替代、去建立一个全新的劳工体系。

华北平原上那数以千万计的、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不正是他最需要的资源吗?

他们身强力壮,为了活下去可以忍受任何艰苦。

他们一无所有,因而无所畏惧。

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一个希望,他们就能爆发出最惊人的力量和最原始的忠诚。

这个计划若是能成,其意义将远超一次简单的慈善活动。

这不仅是“救人”,更是“得人”。

有了这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北方人力资源,他就能彻底摆脱对南方传统劳工输出渠道的依赖,在南洋建立起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独立的劳务帝国。

他可以以此为筹码,与洋人、与当地苏丹、与所有南洋的玩家们,重新谈判桌上的规则。

这一手,玩得太大了。

大到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战栗。

但是,想要这些丁口也太难。

首先,是清廷的态度。

大规模地将自己的子民,从龙兴之地附近的华北,转移到“蛮荒”的南洋,这在任何一个封建王朝看来,都是动摇国本、匪夷所思的事情。

即便有“慈善”的名义,也必然会引起朝廷的高度警惕。

要是没有合适的,转圜的手段,恐怕朝中诸公,不如让这些人就地饿死算了。

不是还能去蒙古,去关外,让他们自己两条腿跑算了。

其次,是东华医院的态度。

这件事,绝不能以“香港华人总会”这个带有浓厚会党色彩的名义去做。

东华医院,就是目前最理想的人选。

他们之前那一次募捐,给朝中大员留下的印象极好,这是打通官方关节的唯一钥匙。

但东华医院会愿意趟这趟浑水吗?

陈九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的街道。

他知道,必须下一剂猛药。

他叫来秘书,吩咐道:“备车,去东华医院。”

同时,他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下了一行字,折好,递给另一名手下:“把这个,交给伍廷芳先生。”

便签上写着:“请伍先生,即刻着手,详尽研究柔佛州之港主制度,尤其是其法律框架与权力范畴。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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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的到来,让这里的空气多了一丝不寻常的紧张。

东华医院的几位核心董事早已在座,为首的是主席冯平。

一番客套的寒暄之后,冯爵士率先开口:“陈先生今日所为何事?听闻总会亦有心于华北赈灾,实乃我香港华社之福。”

陈九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冯主席言重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华人总会自当尽一份力。今日前来,除了响应东华的募捐号召,还有一事,想与诸位董事商议。”

他将陈逸轩的“移灾”设想,以及自己的初步构思,娓娓道来。

陈逸轩在信中说,

他在天津所见,这场灾难的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施粥”所能解决的范畴。就算像上次一样筹集善银,十几万两白银,听起来很多,可真到了灾民这里,换来的米粮还剩多少?撒进这数以千万计的饥民之中,又能溅起多大的水花?

人太多了,土地却养不活这么多人。就算这次的粮食发下去了,明年呢?后年呢?

赈灾,不如移灾。

陈逸轩自家的商行和种植园已经用上了香港华人总会的合同工,他对这种正规华工制度非常赞赏。

南洋,广袤的南洋,有无尽的土地,有无数需要劳动力的种植园、矿山。

如果能将这些身强力壮、濒临死亡的北方灾民,成规模地转移出去,给他们一份活计,一条生路,岂不是比单纯的施舍粮食,更为长久之计?

陈九给几位董事解释了陈逸轩在信中所提之事,稍加润色。

他没有提任何关于南洋争霸的野心,只将此事描绘成一个规模更宏大、意义更深远的慈善计划。

“……与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单纯运粮,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若能由东华医院出面,牵头组织,将部分青壮灾民,以合法契约之形式,送往南洋垦殖,既能解华北燃眉之急,又能为我同胞在海外开辟一片生路,此乃两全其美之策。”

董事们听完,面面相觑,会议厅里一片寂静。

良久,一位董事皱眉道:“陈先生的想法,或有可行之处。但此事,恐怕……难如登天。不说这其中转运、安置所需耗费之巨,单是清廷官府那一关,就绝无可能通过。我朝历来视民如土,岂容我等私自将上千万的子民运往海外?”

“正是,”另一位董事附和道,“此事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一个拐卖人口、勾结会党的罪名。我东华医院百余年清誉,万万不可因此受损。”

陈九静静地听着,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道:“诸位董事的顾虑,陈九明白。此事若由我华人总会出面,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徒增朝廷猜忌。但若由东华医院——这个曾获圣上嘉奖、在朝野享有清誉的华社慈善翘楚来牵头,情形便完全不同。”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这不仅是一次赈灾,更是一次为国分忧的义举。若能办成,东华医院之功德,将远超往昔任何一次募捐,其声望,亦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至于朝廷那边,事在人为。只要我们能证明,此事于国于民,皆有大利而无一害,未必不能说动他们。”

董事们依旧犹豫不决。

陈九看着他们,心中冷笑。

这些老谋深算的商人,没有看到足够的利益,是绝不会冒如此巨大的风险的。

他决定不再兜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