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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孤岛洪流(1 / 2)

光绪五年,己卯兔年,

广东南部的四会县,暑气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把整个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蒸得人心惶惶。

李庚的家在三江下游(西江、北江,绥江这三江)旁的一个小小的沙田围村,村子里的人世代以种稻、养鱼、育蚕为生,靠着肥沃的土地和纵横的水网,日子虽不富裕,却也温饱。

这一年,天像是漏了个窟窿。

从五月开始,暴雨就没有停歇过。

起初是寻常的龙舟水,村民们还在祠堂里说笑,赌今年哪条村的龙舟能夺得头筹。

但雨水下了十天半月,江水漫上了田埂,蚕房里的桑叶开始发霉,人们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了。

到了六月,情况急转直下。

西江上游山洪并发,洪峰如千军万马,挟带着泥沙、断木、牲畜的尸体,怒吼着向下游扑来。

村里的耆老们脸色煞白,敲着铜锣,嘶哑地喊着:“走水啦!走水啦!上大堤!快上大堤!”

李庚那年十七岁,身材已经长成,一身晒得黝黑的腱子肉,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壮劳力。

他背着年迈的母亲,左手拉着父亲,右手拽着十二岁的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流往村后的大堤上跑。

雨点像是石子一样砸在身上,风声在耳边呼啸,与身后江水崩腾的巨响混在一起,宛如末日降临。

他还记得父亲当时的喘息声,混杂着雨水和汗水的咸涩味道。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他拍着李庚的胳膊,大声喊道:“阿庚!顶住!护好你娘和你妹!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我……”

话音未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不远处传来。

不是雷声,是比雷声更沉闷、更绝望的声音。

“堤崩了!”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李庚回头望去,只见平日里坚如磐尔的黄土大堤,被黄浊的江水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洪水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远古巨兽,咆哮着,翻滚着,吞噬了田野、房屋,以及所有来不及逃生的人。

那一刻,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缓慢而无声的画面。

他看到邻居张叔被一个漩涡卷进去,挣扎了两下便没了踪影。

他看到自家那三间泥砖瓦房,像个纸糊的盒子一样,瞬间被洪流拍碎、淹没。

他看到妹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小的手被一股巨力从他掌中扯走。

“小蝶!”他撕心裂肺地吼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浊浪里。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撞在他的背上,他失去了平衡,父亲和母亲的惊呼声被洪水吞噬。

冰冷而浑浊的江水灌进他的口鼻,将他拖入一个天旋地转的黑暗世界。

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划动四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触到了一段粗糙的浮木。

他死死抱住那根救命的木头,任由洪水将他带向未知的远方。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处高地。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但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却比地狱还要可怖。

目之所及,一片汪洋。

曾经的村庄、田野、桑基鱼塘,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屋顶和树冠挣扎地露出水面。

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桌椅板凳、烂掉的瓜果、肿胀的猪羊尸体,还有……人的尸体。

他看到了父亲,趴在一块门板上,额头上有个巨大的血洞。

他看到了母亲,挂在一棵歪脖子树的枝桠上,双目紧闭,脸色青白。

他甚至看到了妹妹那件他最熟悉的红布衫,被缠在了一丛水草里。

李庚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悲剧。

巨大的悲痛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和承受的范畴,在他的胸中凝结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将父母的尸身从水里捞出来,放在还算干爽的泥地上。

他潜进水里,解开那件缠绕着的红布衫,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找不到任何工具,只能用双手在泥泞的坡地上刨坑。

指甲翻飞,血肉模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父母合葬在一起。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

他把那件红布衫叠好,放在了土堆前。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茫然四顾。天地之大,再没有一个亲人,再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水灾之后,是大饥荒。

洪水退去,留下的不是沃土,而是厚厚的一层淤泥和无数腐烂的尸体。

瘟疫开始蔓延,村里幸存下来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病倒了。

粮仓被淹,存粮尽毁,人们开始啃树皮,吃草根。

很快,连树皮草根都找不到了。

李庚亲眼见到,有人为了半个发霉的馍,打得头破血流。

他也见到,昔日和善的邻里,为了争夺一具浮尸身上可能藏有的几个铜板,而拔刀相向。最让他不寒而栗的是,有人在半夜已经开始惨叫。

活下去,成了唯一的念头。

他像一头孤狼,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游荡。

靠着年轻力壮,他抢过野狗嘴里的腐肉,也曾从快要饿死的人手里夺过最后一点食物。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却多了一种令人畏惧的凶狠。

那是在与天灾、与人性的险恶搏斗后,被逼出来的狠戾。

一个月后,他听人说,要去澳门。

那里是洋人的地界,不受大清官府管辖,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只要肯卖力气,总能找到一口饭吃。

更重要的是,从那里可以“过番”,去南洋,去金山,去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他的一个远房堂叔,据说就在澳门做“客头”,专门介绍乡人出洋务工。

凭着这个渺茫的希望,李庚把那件洗得发白的红布衫贴身藏好,随着逃难的人潮,一步一步,向着南方那座传说中的“濠镜澳”走去。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龙蛇混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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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辗转,踏上澳门土地的那一刻,李庚感觉自己像走近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记忆里是满目疮痍、饿殍遍野的故土,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

狭窄的麻石街道两旁,一边是岭南风格的青砖灰瓦骑楼,另一边却是粉刷成鹅黄、淡绿的南欧式小洋楼,有着精致的百叶窗和铁艺阳台。

街上的人也是形形色色。穿着长袍马褂、拖着辫子的中国人,与高鼻深目、穿着西装的葡萄牙人擦肩而过。

这里的繁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李庚按照记忆中的地址,在迷宫般的巷弄里穿行,终于在一个名为“福隆新街”的地方找到了他那位堂叔的落脚点。

这是一条着名的烟花柳巷,街道两旁的木制门窗都被漆成了暧昧的红色。

他的堂叔李老七,就在一间“同捞同煲”招牌里做事。

李庚找到老七叔时,他正蹲在门口,就着咸鱼干喝着劣质的米酒。

李老七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小男人,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和世故。他认出李庚后,先是惊讶,听完李庚的遭遇后,又叹了几口气,露出几分怜悯。

“唉,真是惨。这世道,人命比草还贱。”他把酒碗递给李庚,“喝一口,暖暖身子。”

李庚接过碗,一饮而尽。

酒水直接顺着淌到胃里,让他因长期饥饿而麻木的身体,有了一丝活过来的感觉。

“七叔,我想去南洋。听说你在这里有门路,能不能帮我?”李庚开门见山,声音沙哑。

李老七闻言,脸上的同情之色变成了为难。

他咂了咂嘴,压低声音说:“阿庚,不是七叔不帮你。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整个港澳的华工出洋生意,都被人垄断了。”

“垄断?”李庚不解。

“对。一个洪门大爷。”

李老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听说他是洪门义兴的龙头大佬,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港澳大大小小的三合会、堂口全都给打服了。现在,甭管是去南洋挖锡矿,种甘蔗,还是去金山捞钱,都得从他手底下过。所有的猪仔,都得先去他的劳务公司登记画押,再由他统一分配给那些洋人的招工馆。

我们这些小客头,现在也只能给他跑跑腿,从乡下招些人过来,赚点介绍费。私自介绍人出海?被他知道了,非得把腿打断沉到十字门去不可。”

李庚的心沉了下去。

“那就……按他的规矩来。”

李庚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只要能活下去,去哪里,给谁做工,他不在乎。

李老七打量着他。眼前的这个侄子,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狠劲。

“你……在乡下是不是……”李老七试探着问。

“家没了,人都死光了。”李庚平静地陈述着事实,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种平静比撕心裂肺的哭喊更让李老七感到心惊。

听完李庚简单的几句话,他登时就明白,这孩子的心,已经被那场大水给泡硬了。

“好,你跟我来。”李老七站起身,“我带你去堂里的麻皮哥那里问问。他是管这片招工的,得先过他那关。”

李老七带他去的是澳门一个老牌的三合会堂口,听说如今也归顺了九爷。

堂口设在一座客栈后院,里面是另一番天地。

李庚跟着李老七走进去,只见院子里几个赤裸着上身、露出纹身的汉子正在举石锁,哼哈有声。一个脸上有几点麻子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由着一个小弟给他捶背。

“麻皮哥。”李老七恭敬地哈着腰。

那个被称为“麻皮哥”的男人懒洋洋地睁开眼,看了看李老七,又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的李庚。眼神在李庚身上刮了一遍。

“哟,老七,又带了新货?”麻皮哥的声音有些尖利。

“是想找乐子,还是赌钱,还是找女人?”

“麻皮哥。这是我侄子,家乡遭了水灾,活不下去了,想去南洋讨口饭吃。”

麻皮哥没理会李老七,只是盯着李庚,冷笑一声:“小子,你这眼神不对劲啊。在国内是杀了人,还是犯了什么事跑路过来的?”

李庚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沉声道:“家破人亡,烂命一条,只想找个地方卖力气换饭吃。”

“呵,好个烂命一条。”麻皮哥坐直了身子,似乎对李庚产生了一点兴趣。他挥了挥手,让李老七先走。

“这劳务生意如今没几分油水,我愿是懒得管的,不过你小子看着够狠,要不要来我堂口做事?”

李庚沉默几息,并不回答。

麻皮哥冷笑两声,也不为难他,喊了个小弟带人走。

李庚穿过几条街,来到一条更宽敞的街道。

街角挂着一块簇新的木牌,上面用中葡两种文字写着——“濠江劳务公司”。

公司里面很敞亮,有几个穿着西式衬衫的“先生”在算盘和账本间忙碌。麻皮哥的小弟带着李庚到一个柜台前,让人给他拿了张表格登记。

姓名、籍贯、年龄、有无手艺……李庚一一作答。

登记完毕,那个小弟见没出问题,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将李庚带到一旁,给他倒了杯白水。

“兄弟,我看你身子骨还算结实,眼神也够狠,是个不怕事的。”

麻皮哥的打仔慢悠悠地说,“去南洋挖矿,又苦又累,还容易得瘴气,十个里有五个回不来。现在有桩美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干?”

李庚端着杯子,没有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有个护卫队的活计。”

那个混混说,“包吃包住,还教识字,每月还有饷银拿,可比当苦工强多了。”

李庚的眉头微微一皱。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他本能地警惕。

“是给洋人当差,还是给大清的官老爷看门?”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那个混混嗤笑一声:“都不是。是给我们华人自己办事。”

“是给九爷做事?”他又问。

麻皮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你想得美!人家还不一定瞧得上你!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这支护卫队吗?全澳门所有三合会的烂仔,哪个不想去?钱又多还踏实,可人家有规矩,沾赌的不要,抽大烟的不要,之前猪仔馆的也都一概不要!”

李庚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送我去,有什么好处?”

那个混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李庚一眼,“没错,我推荐一个人进去,要是被选上了,能给我一笔不菲的赏钱。没好处的事,谁他妈的愿意费这个劲?”

“好,我去。”李庚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当即就带着他去了另一个房间,低声说了几句。

房间里有两个穿着短褂的精壮汉子,不由分说地让李庚脱了衣服。

他们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看看有没有吸食鸦片的痕迹,有没有恶疾,然后又到院子里让他做了几个简单的体能测试:举石担、折返跑、引体向上。随后还让他跑了几圈。

李庚常年干农活,经历了几个月的逃难,常年吃不饱饭,虽然筋骨和耐力都远超常人,但这几项测试着实有些吃力。

他艰难地通过了初检。

“凑活。”一个汉子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那人给了他一块木牌,让他明天一早到内港码头集合。

“小子,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临走前,那个瞒着大哥赚中介费的混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夜,老七叔大概是觉得他有希望能被选上,提前投资,给他安排在一个干净的小客栈里,还让人送来了一顿饱饭和一身干净的衣服。

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睡在床上,第一次吃到了米饭和肉。

他狼吞虎咽地把所有食物一扫而光,然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妹妹,想起了那场吞噬一切的洪水。

悲伤依然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底,但人总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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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未亮,李庚就已穿戴整齐,拿着那块木牌,来到了内港码头。

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像他一样,面带风霜,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甘于平凡的野心。

他们大多是破产的农民、失业的手工业者,还有一些是不知道从哪里逃出来的兵油子。

他们被一艘不起眼的舢板分批送到了一处偏僻的货仓。

货仓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背着手等着他们。

这个男人身材不高,但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一双吊梢眼异常锐利,更有几分狠毒。

“我姓钱,你们可以叫我钱教头。”

“从今天起,你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一个月后,能站着走出这个门的,才有资格吃上那碗饭。撑不住的,随时可以滚蛋,没人会拦你。”

听说这位曾经在湘军里吃粮,见过血,杀过不知道多少人。

如今被商会请来,操练这批新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李庚和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炼狱般的考验。

钱老兵的训练方法简单而粗暴,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基础、最枯燥的磨练。

第一项是“站桩”。每天天不亮,他们就要在院子里站成一排,纹丝不动。

头顶烈日,汗如雨下,蚊虫叮咬,都不许动弹一下。

老钱会拿着一根藤条,在队列里来回巡视,谁要是晃动一下,或者撑不住倒下,一藤条就毫不留情地抽过去。

李庚咬着牙,任由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他把身体当成一根木头,把思想放空,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撑下去。他见过比这苦得多的日子,这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

第二项是“队列”。

最简单的口令,他们要重复成千上万遍。钱老兵的要求苛刻到变态的程度,几十个人的队伍,必须做到步伐整齐划一。

“你们不是一盘散沙,是一个拳头!拳头要攥紧了,打出去才有力道!”钱老兵的吼声在训练场上空回荡。

第三项是“训家规与营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