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总会,
陈九有些疲惫,黑眼圈很重,站在地图前,目光落在南洋那片星罗棋布的岛屿上,久久未动。
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格子呢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擦得锃亮的牛皮鞋。
他坐姿笔挺,气质儒雅,并不紧张。
他叫董其德,广东宝安人。
一个在香港中央书院启蒙,后被教会资助,远赴英国曼彻斯特维多利亚大学攻读机械工程与经济学的“天之骄子”。
毕业后,他进入香港一家英资的铁路与港口工程公司,凭借着出色的技术与管理才能,年纪轻轻便已是公司的技术总管。
此人是伍廷芳挖掘,他非常关注香港华人总会的局势。这次前来,也是伍廷芳多次相邀。
“欲展平生所学,非此地不可。”
他来了。带着满腹的疑惑与一丝被挑起的野心。
“董先生,”
陈九开口,“在香港,替英国人修铁路,建码头,感觉如何?”
董其德推了推眼镜,“自然是薪水优渥,地位体面。”
他说完,却没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两人对视,尽在不言中。
“我查过你的底细,”
陈九接着说,“你在英国,不仅学了工程,还辅修了经济学和国际关系。你的毕业论文,是关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南洋的殖民体系分析。所以,我今天想听的,不是技术,是局。”
“我就直说,我要在南洋落子。你告诉我,1879年的南洋,是一盘什么样的棋局?”
董其德豪不意外,来之前就有心理预期。
“陈先生,”他放下了茶杯,
“您问的不是一盘棋,而是三盘。三盘棋局层层嵌套,互为因果,共同构成了今日南洋之困局,亦是……破局之所在。”
“第一盘棋,也是最表层的一盘,是地缘政治的棋局。棋盘,是整个南洋;棋手,则是泰西列强。”
董其德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显然早有腹稿。
“这盘棋的主角,有三位,或者说,两位半。他们分别是大英帝国、荷兰殖民帝国,以及一个野心勃勃的后来者,法兰西第三共和国。”
“第一位棋手,英国人。”他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出一个轮廓,“他们是这盘棋的执牛耳者,一个精于算计,步步为营的棋手。他们的战略核心,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控制全局,也就是对海上生命线的绝对掌控。”
“他们的棋眼,在海峡殖民地,即新加坡、槟城和马六甲。这三颗钉子,死死地扼住了马六甲海峡的咽喉。我听说陈先生您是行过船的人,又是远洋轮船公司的董事,想必比我更清楚,控制了这里,就等于控制了从印度洋通往东亚的所有航路。他们的皇家海军远东舰队以此为基地,确保其与大清国、与东瀛的贸易航线畅通无阻。”
“在棋盘的侧翼,即马来半岛,英国人的殖民手段则不同,名曰参政司制度。他们不像法国人那样急于吞并,而是利用当地苏丹的内斗,在霹雳(perak 马来语)、雪兰莪(Sengor 马来语)等地,派驻一位英国顾问。名为顾问,实则掌控了各邦的财政、税收与法律。苏丹保留了尊荣,却失去了实权,成了被供养的傀儡。用最小的成本,攫取了最丰厚的锡矿资源。”
“陈先生您也知道,马来半岛是如今世界最大的锡矿产区。锡是制造罐头、合金和机器润滑剂的关键原料。如今的工业化离不开锡矿。同时,马来的锡矿也催生了两大华人势力,义兴和海山。”
“义兴是广府人的洪门组织,势力已遍布整个马来半岛的锡矿区,尤其是在霹雳州的拉律和雪兰莪州的吉隆坡等地,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海山公司是以客家人为主体的公司,字面意思是海与山,象征着客家人从大海彼岸而来,在深山之中开矿谋生的艰辛历程。它同样也是天地会的一个分支,但在组织形式和成员构成上,与义兴有着显着的区别。”
“两方都是几千人的洪门组织,在拉律打了十年血腥战争,几年前,刚刚被英国人调停。两大势力依旧控制着绝大多数的矿场和劳工,是马来半岛最重要的主体。”
“我听说,陈先生是旧金山义兴公司的龙头,对这些洪门往事,想必比我清楚得多。”
陈九依旧没说话,给他添上了热茶。
义兴,是洪门里面的一个重要名号,意为“义气兴盛”。
两者虽然都是海外洪门分支,但联系并不紧密,赵镇岳还曾遣人联络过,但也仅限于此。
事实上,英国人深度介入之后,两家大公司已经从地方的武装割据势力慢慢变成了实质性的公司,因为他们也不敢惹英国人,只好缩头当鹌鹑,被英国官员监视着。
董其德继续说道,
“而在更北边的婆罗洲和缅甸,英国人的落子同样精准。在北婆罗洲,他们通过英国北婆罗洲公司这样的商业实体,从文莱和苏禄苏丹手中租借大片土地,将商业行为转化为事实上的领土扩张。在缅甸,两次英缅战争之后,他们已吞并下缅甸沿海所有重要港口。如今,正对内陆的贡榜王朝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完成最后的吞并。”
“第二位棋手,荷兰人。”
“如果说英国人是精明的棋手,那荷兰人,就像一头年迈但余威犹在的困兽。他们占据着南洋最广袤的土地——荷属东印度(也就是今天的印度尼西亚)。但他们的统治,却建立在最直接,最残酷的压榨之上。”
“其核心,在爪哇。自1830年以来推行的强迫种植制度,将整个爪哇岛变成了荷兰的巨大种植园,咖啡、蔗糖源源不断地运往欧洲,支撑着荷兰本土的工业。但这头困兽,如今正被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拖得精疲力尽,那就是亚齐战争。”
“在苏门答腊北端的亚齐,骁勇的亚齐人依托伊斯兰信仰和丛林,与荷兰殖民军血战多年。这场战争消耗了荷兰巨额的国力,也牵制了他们大部分的精力,使得他们在与英国人的竞争中,处处显得力不从心,只能被动防守。”
“荷兰人急于寻找新的贸易突破口。”
“第三位,也是半个棋手,法国人。”
董其德推了推眼镜,“我称其为半个,是因为相比英荷两国,他们在南洋的根基尚浅,但其扩张的欲望却最为炽烈。普法战争的失败,让他们急于在海外寻找胜利,以重振国威。他们的棋盘,在中南半岛,即所谓的法属印度支那。”
“他们的核心据点,在交趾支那,即越南南部,以西贡为中心。并早已将柬埔寨变为其保护国。如今,他们的利爪,正伸向越南的北部,即东京(tonk)。1874年的《第二次西贡条约》,已经让他们获得了在红河流域的驻军和通商权。这盘棋,在他们看来,已经接近收官。他们的最终目的,昭然若揭。”
陈九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知道,董其德即将点出那最核心的动机。
“除了这三位主要棋手,”董其德补充道,“棋盘上还有几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日薄西山的西班牙帝国,依旧占据着菲律宾,但其统治已是内忧外患。而在所有这些殖民势力的夹缝中,暹罗王国(泰国),在朱拉隆功国王的领导下,正艰难地推行改革,以圆滑的外交手法周旋于英法之间,勉力维持着独立。此外,便是星罗棋布的各个苏丹国、以及……我们华人自己建立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兰芳共和国。”
“陈先生,看清了棋盘上的棋子,我想为您解释第二个问题:他们为何要下这盘棋?这便是第二盘棋局,一盘关于经济与战略的棋局。”
“其根源,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工业革命。”
“19世纪下半叶,泰西诸国的工厂如同贪婪的巨兽,它们需要两样东西来喂养:原材料和市场。而南洋,恰好是这个世界上最丰盛的餐桌。”
“原材料方面,”董其德的语速开始加快,“马来半岛的锡矿,是制造罐头和机器润滑剂的关键。荷属东印度的咖啡、蔗糖、香料,是欧洲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奢侈品。这些,都是驱动他们前来的最原始的动力。”
“市场方面, 同样如此。曼彻斯特的纺织厂生产出的棉布,伯明翰的工厂锻造出的铁器,需要倾销的市场。南洋数以千万计的人口,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尚未被开发的巨大金矿。殖民,便是要将这里变成他们经济体系的一部分,形成一个原材料产地到商品倾销市场的完美链条。”
“用你的东西生产,产品再卖给你,如此源源不断地进行收割。”
“除了经济,便是战略。”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条狭长的马六甲海峡上划过,“这里是世界的咽喉,是连接两大洋的十字路口。谁控制了这里,谁就能主宰远东的贸易。英国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新加坡。”
“而另一个更隐秘的战略动机,便是以南洋为跳板,撬开一个更庞大、更古老帝国的后门。这个帝国,就是大清。”
陈九的眼神一凝,他知道,董其德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
“这便引出了第三盘,也是最关键的一盘棋。”
“第三盘棋,陈先生,是一盘心理战,一盘建立在想象与贪婪之上的棋局。我称之为中国市场神话。”
“自马可·波罗以来,契丹在西洋人心中,便是财富的代名词。到了远洋时代,当他们得知大清国拥有四亿人口时,这个神话便被推向了顶峰。一个简单而又致命的算术题,在欧洲的每一个商会里被反复计算:只要能让四亿中国人每人买一件我们的商品,我们就能发财。”
“这个逻辑,简单到无法抗拒。我在英国时,报纸上一个曼彻斯特的纺织商曾狂言:只要能让每个中国人的衬衫下摆加长一英寸,我们工厂的纱锭就要日夜不停地转上好几年!这个神话,忽略了文化、购买力、经济结构等一切现实因素,却成为了驱动帝国扩张最强大的心理燃料。”
“然而,当鸦片战争打开了广州、上海等沿海口岸后,他们失望地发现,神话并未成真。除了鸦片,他们的工业品在中国销路惨淡。甚至现在鸦片都卖不出去了,为何?”
“首先,我大清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对洋货需求不大。其二,洋货入关,必须经买办和中间商代为走通关节,一层一层,虽然最终售价是几倍的利润,但洋人拿不到。离开买办,他们的货连手续都走不完,只能被层层盘剥。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是清廷的内部关税,也就是厘金。一件商品从上海运往内陆,沿途关卡重重,税负高到无法承受。”
“沿海的失败,并未让他们放弃神话,反而让他们产生了一个新的执念:寻找通往中国内陆的捷径。”
董其德站起身,走到了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
“他们认为,真正的市场在广袤的内陆,必须绕开清政府控制的沿海口岸和官僚体系。于是,法国人,将目光投向了越南的红河。他们狂热地相信,只要打通这条河,就能将他们的商品直接运抵富庶的云南。这,便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征服越南东京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