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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枷锁与利刃(1 / 2)

香港,清晨。

在中环,花岗岩铺就的街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穿着制服的印度警察吹着哨子,指挥着马车与人力车穿行。

而在上环和西营盘的华人聚居区,狭窄的街道依旧泥泞,污水在明渠里缓缓流淌。

就在这两种气息交汇的边缘,一栋位于半山、闹中取静的两层西式小楼里,陈九正临窗而坐。

他手中捧着几本厚重的、已经翻得卷了边的英文原版书。

这几年,他近乎贪婪地阅读着一切能弄到手的西学着作,从法律、政治到经济、军事。

想在这个由西洋人制订规则的世界里活下去,甚至赢下去,就必须先洞悉他们力量的源头。

清晨的阳光穿透窗户,把他面前摊开的白纸打亮。

纸上是一幅潦草的手绘南洋地图。

从马六甲海峡到婆罗洲的雨林,从新加坡的港口到荷属东印度的香料群岛,一个个地名旁,用细密的蝇头小楷标注着人口、物产、矿藏、以及当地华人会党的势力分布。

他的笔尖,缓慢地在地图上划出一道道代表着航运、贸易和武装渗透的线条。

这些线条,从香港和澳门出发,如同一张正在编织的巨网,试图将整个南洋都笼罩其中。

“他们说,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控着市场的供需。”

陈九的目光从书本移到地图上,喃喃自语,“可他们没说,这只手,需要戴上一副钢铁的手套,手套里,还得握着一把上了膛的枪。”

他正在思考的,是如何将那套关于自由贸易和资本积累的理论,嫁接到一个野蛮血腥的领域。

那是对一个区域的地下秩序的全面征服。

庞大的人口基数,糜烂恶劣的生存环境,滋生了全世界最大的一批“流动人口”。

那就是遍地开花的“会匪”。

乱世出流民,不过由于大远洋时代的鼎盛,这些往常在陆地上做乱,因为吃不起饭而结党造反的人涌向了世界各地,美国,加拿大,日本,古巴,秘鲁,以及这里。

广袤的南洋地区。

想要出海求存,孤身一人就是被人吃干抹净的下场,于是纷纷抱团,致使了宗族和会党这两种组织形式前所未有的鼎盛。

出海求活,要么去找自己所在地的会馆,要么就跪在“忠义”牌坊面前,成为三合会的一员。

底层老百姓,没得选。

而这两者,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都或多或少带了几分暴力色彩。

无他,法治糜烂而已。

对于殖民地,洋人向来以华制华,对于南方乡里,清廷想管也是无力为之。

这一时期,暴力带来的权力才是第一语言,钱,甚至还要放到第二位。

陈九比任何人都清楚,暴力维系的秩序永远是短暂的,是要被历史淘汰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武装割据势力在真正的大势到来之前都会被碾碎。

自己不过是在时代的缝隙趁势而起。

如今,华人总会的势力囊括了会党和宗亲会,以公司的形式粘合在一起,得益于公司的造血能力,能让人吃饱饭,得益于暴力组织的底色,能让有野心的人伏低做小。

但这些都是不长远的。

像罗四海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少,从历朝历代的故事、话本小说中,无数底层人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乱世必然是大争之世。

汉高祖,明太祖,甚至洪秀全的故事尚不太远。

会党的人也是有改朝换代的例子可循的,更有割据一方的想法的。

就像他和东华医院的董事所说的那样,站在风口浪尖的位置却不作为,迟早是要被替代,干掉的。

如今,他手下的势力涵盖美国、加拿大,檀香山,港澳,笼罩的华人何止数万,这是一股十数万的华人江湖。

他不指出明确的方向,人心思变,迟早会出问题。

南洋,就是大船的方向,这件事必须做,也不得不做。

整合南洋,然后就是重中之重,统一思想,真正捏合这成色复杂,人心各异的十数万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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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另一侧,一张小小的书桌旁,林怀舟正专注地整理着一叠文件。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蓝色布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

与陈九面前那张充满了征伐与杀气的地图不同,她的文件上,画着的是医院的建筑草图,罗列的是采购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清单,以及一份详尽的、关于在香港筹办一所西医医学院的计划报告。

她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眼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人。

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棱角分明,那份专注,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知道,他面前那张地图上每一道红线的延伸,都意味着远方将有无数人为此流血。

她的医院和医学院,是他用刀与火开辟出的焦土上,试图种下的一点关于“生”的希望。他们一个掌管着“死”,一个维系着“生”,以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方式,共同构筑着这个庞大华人群体的两面。

陈九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抬起头,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眼中的冰冷与算计在那一刻稍稍融化,化作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林怀舟也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这便是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打断了这难得的宁静。下人在门口轻叩了两下,声音恭敬:“九爷,总会的秉章叔来了,说有急事求见。”

“让他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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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秉章走进书房时,带来了一股室外的寒气。

他两鬓已满是风霜,一身长衫,如今身上的威势倒是更甚。

他先是对林怀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才走到陈九面前,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种压抑不住的疲惫与烦躁。

“九爷。”他拱了拱手,声音沙哑。

如今换了一种方式“重出江湖”,倒是比经营金山会馆的时候更添几分恭敬。

一个小小的渔民,十年间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一声九爷喊得不亏。

“秉章叔,坐下喝杯茶。”

陈九示意下人上茶,“看你脸色,是

陈秉章叹了口气,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却没喝。

“何止是不听话,简直是快要反了天了!”

他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了几滴,“当初将港澳三合会收编,成立华人总会,定下规矩,不许内斗,不许再碰猪仔生意,要他们转做正行。这法子是好,可那些人,都是些什么货色?都是些在刀口上舔血惯了的亡命徒!让他们去码头规规矩矩地当搬运工,去商行里老老实实地当护卫,他们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苦,将这几个月积压的怨气都倒了出来:“就说昨天,湾仔的堂口,为了争一个妓寨的看场权,跟油麻地的人,在庙街当街开片!几十号人,从街头砍到街尾,惊动了鬼佬的警察,抓了十几个人进去!我连夜去保人,花了好几百块大洋才把事情压下去!”

“还有西环那边,”他越说越气,“新来的那批潮州帮,不服咱们总会的规矩,还在偷偷做外围的番摊生意,跟和记的人为了抢码头,这个月已经打了三场。我派人去镇压,杀了很多,他们嘴上服软,背后又搞小动作。上个星期,和记的理事,晚上回家就被人打了闷棍,一条腿都给打断了!”

“总会那几百个护卫队的兄弟,天天不是在这里调解,就是在那里弹压。长期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些人,就像一群关在笼子里的疯狗,你用铁链拴着他们,他们暂时不敢咬你,可心里那股邪火憋着,早晚要出大事!”

陈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陈秉章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秉章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碍于香港的局势,我没有和金山一样打掉他们的生意,禁绝烟土、番摊、鸡窦这些生意,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脏钱里养不出良善人家,沾上这些,就不可能再有清白心思。”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南洋地图前,目光落在那些代表着财富与机遇的岛屿上。

“你说他们是疯狗,没错。但狗之所以疯,是因为饿,是因为没有足够大的地方让他们去撒野。香港这片池子,太小了,养不下这么多野心家,也困不住这么多饿狼。既然他们那么喜欢喊打喊杀,那么喜欢争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