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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时代的幽灵(1 / 2)

J.J.威尔逊站在他新的公寓书房的窗前。

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那些奔跑叫卖的报童。

他们的喊声穿透双层玻璃,隐约可闻,

“号外!号外!小说家威尔逊新作《哥伦比亚阴谋》今日发售!”

“《先驱报》独家评论!J.J. 威尔逊——用冰冷文字解剖美国的大作家!”

威尔逊的嘴角勾起,忍不住有些得意。

他的公寓在这栋大楼的顶层,墙上挂着精美的风景油画,架子上还有他去东方珍宝行买的青花瓷,书架上塞满了精装书籍,其中一些他甚至从未翻阅过。

书桌上摊开着今天的几份报纸,头版的位置,无一例外都印刷着关于他新书的评论和报道。

“J.J. 威尔逊先生的笔,不带一丝华丽,摒弃了多愁善感的情绪。

他像一位医生,或是一位严谨的法官,将这个国家肉体上溃烂流脓的伤口,冷静地展示给世人看。

他的文字是克制的,是精准的,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纪实力量。

在读《哥伦比亚阴谋》时,你不会为主角的爱国情怀而热血沸腾,却会为国家利益这台庞大机器的冷酷无情而脊背发凉。

他不是在写小说,他是在记录一份我们所有人都不敢承认的,关于我们自己的征服的野心……”

评论家先生显然是高估了威尔逊。

他并非什么医生,法官。

真正的执刀人,在巴尔巴利海岸。

威尔逊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落在壁炉架上。

那里并排摆放着两本书,是他过去五年人生的基石。

一本的封面设计得极为压抑,一个悲伤的年轻人站在一座宏伟的市政厅前的剪影,书名是《市长之子》(the ayors Son)。

另一本的封面则更加黑暗,仅仅描绘了一艘在黑夜怒海中颠簸的轮船,几个瘦骨嶙峋的人影蜷缩在甲板的阴影里,书名是《黄土之下》(Uhe Yellow Earth)。

正是这两本书,将他这个破产之后,曾在布鲁克林桥下瑟瑟发抖的流浪汉,重新变成了“文学大师”。

它们为他赢得了财富,声望,以及足以让他在深夜惊醒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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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旧金山,巴尔巴利海岸。

当J.J.威尔逊被几个华人请到那间“金山斗场”的老板办公室时,他身上所有的家当,只剩一支作为房费抵押的象牙蘸水笔和满身的疲惫。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救命稻草,一个可以让他东山再起的故事源泉。

他怎么也想不到,

那个把他从一个落魄记者拉扯起来的年轻人陈九,给他的不是故事,而是三份沉甸甸的,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人的“真相”。

第一份真相,是一个被装在麻袋里、浑身是伤的囚犯。一个名叫黄四的人口贩子。

陈九将威尔逊安置在南滩那家改造成私人卫队营地的厂房里。

威尔逊的工作,就是“采访”黄四。

那根本不是采访,那是一场精神上的酷刑,对威尔逊,也对黄四。

黄四被关在工厂深处。

每天,陈九的手下,那个名叫阿才的、眼神凶狠的年轻人,会把他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来,扔在威尔逊面前的椅子上。

黄四的身上总是带着新的伤痕,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种令人费解的、介于麻木和怨毒之间的状态。

“问吧,威尔逊先生,”阿才总是用他那蹩脚的英语冷冷地说道,“九爷说了,只要留他一口气,随便你怎么折磨他。”

威尔逊并非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本质上只是一个记者。他试图用正常的采访方式开始。“黄先生,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开始这门生意的吗?”

回应他的是一口带血的唾沫,和一连串他听不懂的粤语咒骂。

威尔逊的耐心很快被耗尽。

对成功的渴望,如同饥饿一般啃噬着他的理智,这是最好的催化剂。

他开始学习阿才的方式,用剥夺睡眠、用冰水、用语言上的羞辱来摧毁囚犯的意志。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竟有种病态的天赋。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描绘黄四死后会下什么样的地狱,描绘他的家人会遭到怎样的报应。

终于,在一个星期后,那个凶悍的罪犯崩溃了。

他开始讲述,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他讲述自己如何从广州街头混社会,遭人欺辱,又是如何靠着出卖同乡,将他们骗上开往澳门的赌船,从而赚到第一桶金。

他讲述那些被称为“猪仔”的同胞,如何像牲口一样被塞进底舱,在数月的航行中,因为疾病、饥饿和绝望而死去大半。

他甚至用一种炫耀般的语气,描述他如何打通了古巴种植园主和秘鲁鸟粪矿主的关系,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明码标价,变成种植园里会被活活累死的消耗品。

威尔逊强迫自己不去感受那种生理上的恶心,而是像一个书记员一样,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他追问船舱的尺寸,追问每天配给的食物和水的分量,追问如何处理那些死在路上的尸体,追问那些“猪仔”的卖价和利润。

他发现,自己正在写的,不是一个充满英雄气概的冒险故事,而是一本无比精细的、关于罪恶的账本。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威尔逊放弃了《邦联孤狼》那种夸张的煽情的笔法。

他选择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一种极度冷静,克制,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情的笔调。

他只是罗列事实,描绘细节,不加任何道德评判。

他详细地记录了黄四的“商业模式”,就像《华尔街日报》分析一家铁路公司的财报一样。

“…每售出一名健康的成年男性劳工,黄四的组织可以从古巴的甘蔗种植园主手中获得四十西班牙银元。除去付给地方蛇头的五银元,以及航运途中约两银元的成本,包括最低限度的食物和不可避免的死亡损耗,单笔交易的净利润高达三十三银元。在1868年的高峰期,黄四控制的船队一年可以运送超过三千名猪仔,年利润接近十万银元,这笔钱足以在旧金山任何一个豪宅区购置房产……”

当威尔逊写下这些文字时,他的手是冰冷的。

黄四又被拉回了斗场当人肉沙包,他不过是在转述地狱的景象。

这本书被命名为《黄土之下》,波士顿一家以出版严肃读物闻名的出版社看中了。

1875年初,这本书悄无声息地上市了。

它的反响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普通民众对它毫无兴趣。故事里没有英雄,没有爱情,只有一个卑劣的异国罪犯和一群面目模糊的受害者。它在廉价小说市场上输得一败涂地。

然而,在另一个圈子里,它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东海岸那些依然活跃的废奴主义者后裔、人道主义者、以及一些对社会问题感兴趣的知识分子,将这本书奉为圭臬。

《大西洋月刊》发表了一篇长篇评论,称赞这本书“揭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丑陋的奴隶贸易变种……威尔逊先生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放弃了廉价的道德谴责,而是用冰冷的事实,构建了一座无法辩驳的罪恶纪念碑。”

威尔逊开始收到来自哈佛和耶鲁大学教授的信件,他们邀请他去进行演讲。一些社会改良组织将他的书作为募捐晚宴上的宣传材料。

他第一次被冠以“有良知的作家”、“勇敢的揭秘者”这样的头衔。

威尔逊对此感到无比的讽刺。

勇敢?他的素材是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犯告诉他的。

良知?他写这本书的唯一目的,是为了钱和名声。

这本书的销量最终只有区区两万册,给他带来的版税甚至不够支付他在纽约一年的开销。

但他却获得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资本”,那就是评论界的赞誉和一种虚假的道德光环。

陈九对此似乎很满意。

他告诉威尔逊:“名声有时比金钱更有用。你现在有资格去讲一个更大的故事了。”

那时的威尔逊还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他只是有些失落,也有些庆幸。失落的是没能一夜暴富,庆幸的是,这个故事的危险性似乎有限。

毕竟,被他冒犯的,只是一群远在天边的、上不了台面的罪犯。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做一个“安全”的、受人尊敬的“纪实作家”。

直到他读完了陈九给他的第二份文件。

一个厚厚的、装满了关于圣佛朗西斯科前任市长威廉·阿尔沃德所有秘密的牛皮纸袋。

那一刻威尔逊才明白,他的弄臣生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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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关于阿尔沃德市长的文件,与其说是资料,不如说是一部已经写好了剧本大纲的城市编年史,只是里面充满了最肮脏的细节。

有市政工程合同的副本,上面清晰地标注着给各位议员的回扣。

有警局内部的秘密报告,记录了如何掩盖某些富商子弟的丑闻。

甚至还有妓女的证词,详细描述了她们曾在哪些达官贵人的床上,听到过哪些关于土地交易的秘密。

威尔逊花了整整三个月,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在资料的最后,是关于市长的儿子,卡尔·阿尔沃德的记录。

一个年轻、英俊、前途无量的海岸警卫队军官,一个被精心包装出来的城市英雄,在一次镇压暴乱行动中“不幸”中枪身亡。

卡尔是如何肆无忌惮地打击沿海渔民,是如何羞辱他人为乐,又是如何在暴乱中被一个卑微的渔民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