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峡谷,这名字本身便是一种奢望。
它不在如今的任何地图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官方的标记,是华工们用最朴素的语言,为这片位于海岸山脉深处、与世隔绝的避难所赋予的名字。
这里是陈九麾下所有武装力量的总指挥部。
近几日,峡谷的气氛格外肃穆。
从旧金山、萨克拉门托、乃至不列颠哥伦比亚维多利亚港,陈九名下各个势力的头目们,都已秘密抵达。
议会的地点,设在聚集区中央一栋用巨大原木搭建而成的长屋里。
长屋之内,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张用一整块巨木刨成的长桌,以及两侧十几把沉重的靠背椅。
林怀舟坐在陈九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
她的对面,是黄阿贵,金山华人总会的理事之一。
这位曾经的码头中介,如今已是联络各方的情报负责人,负责着从渔业、罐头厂到唐人街所有“合法”与“灰色”生意的联系。
名下有上百人的收风队,主要监管旧金山底层社会各方的动向,还有唐人街内部的人心安稳情况。
再往下,是张阿彬,这位太平军的老兵,是萨克拉门托农场的负责人,负责着农场的工程安排与保卫力量。
他沉默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见证着土地开拓者的艰辛。
旁边是刘景仁,负责萨克拉门托农场的人员管理和财务。
卡洛·维托里奥,巴尔巴利海岸区的经济与法律代理人。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与周围这些浑身散发着草莽气息的汉子格格不入。
他有些紧张,不断地用丝帕擦拭着额头的汗。
踏入安定峡谷,就已经决定了这位旧金山最顶尖的律师的命运,这种文明世界边缘的武装基地给了他极大的震撼,随后他立刻意识到陈九带他到这里的目的。
背叛,就意味着和这些军事力量不死不休,成为某个码头下的一具无名浮尸。
旁边,还有致公堂的武装力量首领,华商代表,会馆代表等等。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长桌的主位。
陈九静静地坐在那里。
“今天请各位来,不为分金,不为庆功。”
“是为…统一思想。”
——————————————
“同治八年,西历1869年,我带着一帮古巴来的华工踏上旧金山码头,到如今,马上十年。”
陈九的声音在长屋里回荡,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我曾在捕鲸厂立下十条之约,到如今,金山湾的鱼市由华人占了大半,萨克拉门托的粮食已经丰收几年,金山华人总会也上下一整。”
“除此之外,我们占了巴尔巴利海岸,烧了政敌的仓库,杀了市长的儿子,抢走了走私贩子的黑钱,又引导了加州的大罢工。”
“十年了,我们明面上的产业和金山大半白人商贾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海量的资金喂了军方、警方、加州的上层,换来了今日你我苟活。”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在萨克拉门托都有地,在唐人街置办了房产,也往家乡寄了钱。我回广州,甚至能听说一个九两金的传闻。”
“说,每一个来金山做工的华人,来我陈九手下做事的华人,做满五年,回家至少能拿九两金回家。”
“我们挤进了夏威夷,开垦了甘蔗园,占下了澳门,和葡人分庭抗礼,整合了香港三合会,在港督默许下维持华人社会的秩序,现如今,又在南洋和开辟了新的贸易路线。”
“人心思定,大家都想就这样下去,过上好日子。”
陈九没有理会众人的疑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赢了一场又一场有形的无形的战斗,死了很多人,很多老人。但我却也因此看清了这场战争,这样下去,我们永远不可能赢。”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一幅巨大的旧金山地图前。
“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我们是如何在金山湾立足的?”
他没有等任何人回答,便给出了答案。
“靠的是故事,是谎言,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巴尔巴利海岸区的位置上轻轻一点。
“我说一件往事,码头那场大骚乱。”
“我找到了一个叫葡萄牙老水手,一个在码头上颇有声望的酒鬼。我们让他去传播一个故事:三天后,三号码头,上帝将赐下一艘载满金银的幽灵船,以犒劳那些被遗忘的穷人。”
“这个故事,是讲给那些信奉天主的爱尔兰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听的。上帝的恩赐、圣母的指引,这些词,能轻易点燃他们心中那份被贫穷压抑的贪婪与虔诚。”
他的手指又移到了地图上唐人街的位置。
“同时,我又让另一个故事,在很多华人劳工中传开。故事的版本变了,幽灵船变成了龙宫的宝船,黄金变成了能治百病、转运势的龙涎,上帝的恩赐,变成了海龙王的赐福。”
“两个看似无关的故事,指向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当这两个故事在码头交汇时,恐慌与期望便开始发酵。一个谎言,就拥有了足以撬动现实的力量。”
“然后,我只需要让于新在最恰当的时机,打开仓库的大门,扔出几箱朗姆酒和雪茄,再撒出几把鹰洋。人群的理智、恐惧、法律……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那一瞬间,被烧成灰烬。”
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利用了一个意大利渔夫安东尼奥的仇恨,把枪塞进他的手里,让他去杀死那个毁了他一生的海岸警卫队军官,市长的儿子卡尔。把一场谋杀,伪装成了一次暴徒失控的意外。
将成千上万个小人物的绝望与愤怒,汇聚成一股势。这股势,足以冲垮仓库,点燃码头,甚至足以让整个旧金山的秩序为之颤抖。”
“这是谎言和势。”
“我第一次去萨克拉门托的时候,烧了他们的工业区,抢了钱,那时候还在用自己和同胞的命去引导这股势。后来,学会了用钱开路,利益为先,笼络了军方和警方,打下了巴尔巴利海岸,现在,又引导罢工,用的无非都是这些手段。”
“我来美国,学会了用这个国家的方式去战斗。”
“不只是在法庭上,还是在街头。我学会了,一个精心编织的、能引起共鸣的谎言,远比一千句苍白无力的真理更有力量。我给了那些饥饿绝望的人一个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他们就变成了武器,变成了火种。”
长屋之内,一片死寂。在座的都是见过场面的汉子,但这种对人心与权术的利用,依旧让他们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们也不知道,陈九这种简单粗暴的总结目的是为何。
陈九的话锋一转,“有一个人,一个叫丹尼斯·科尔尼的爱尔兰人,正在用同样的方式,讲述着另一个故事。”
“1873年的金融恐慌,像一场瘟疫,从东海岸席卷而来,让整个美国都陷入了萧条。工厂倒闭,银行破产,成千上万的白人劳工失去了工作,流落街头。他们和我们一样,愤怒,绝望,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科尔尼给了他们这个出口。他的口号只有一句话:中国人必须滚!”
“因为这一句话,我让加州所有的华人退出了劳动力市场,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完这些富裕的劳动力,导致现在合格的华工送到了加拿大修铁路,送到了檀香山种甘蔗,送到了南洋殖民地做工。无数起流血事件,无数起强硬的反抗罢工,才教会了这些鬼佬用同样同等的待遇对待华工,才学会了合理地发薪,合理地休息。
安定峡谷的九军,不得不分出人手来训练新军,发到世界各地的华工聚集地来维持秩序,保证咱们定下的规则。
为什么?
因为全世界有一条通行的规则,他们的规则比我们更大, 所以就要用暴力,用组织度,用他们自己定下的法律来抗衡。这些不仅仅是白人的贪婪,更是根植于无数个国家灵魂深处的、对我们这些黄皮异类的轻蔑与仇恨。”
“现在,你们看,”
陈九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
“我们和科尔尼,在玩着同样的游戏。我们都在煽动民意,都在将民众的怒火,转化为具有毁灭性的物理力量。但我只能藏在幕后,只能利用爱尔兰人的身份来点燃暴乱。而科尔尼煽动的暴乱,却让他成为了工人阶级的领袖,加州的工人党,如今可以参加选举,更是通过罢工掌握了更大的权利。”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输掉的地方。”
“在这片土地上,游戏规则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白人可以利用民意,将暴力转化为政治资本。而我们,无论我们多么聪明,多么强大,我们煽动的任何反抗,最终都只会被定义为犯罪。因为我们的肤色,决定了我们永远是这个游戏的局外人。”
“我们可以躲在幕后,当一个操纵木偶的傀儡师。但我们永远也成不了走上国家上层的路。因为这片土地,永远不会承认黄皮肤,今天是,未来一样也会是。”
“这,不是我们的家。”
”同样,这也不是我们要走的路,因为一开始,他就走不通。”
“假如有一天,这个国家承认的黄皮肤,他一样也不会给你同样的平等和权利,因为,支撑这个国家建立和团结的第一宗旨,就是白人至上!”
“除非,咱们的背后,或者咱们自己,有他们不敢轻视的力量,有他们打不赢的力量,又把他们杀光的力量,这种情况一日就不会改善。”
“这就是,我来这个国家十年,看到的真相!”
“所以,我说我们在金山湾立足,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是用钱笼络的白人上层,是用低调和默不作声换来的漠视。”
“这个国家,为什么上层统一了意志,要不断地排斥华工?因为他们担心咱们越来越多,侵占属于白人的土地和政权,所以他们出台政策,不让女人来,让咱们生不了孩子,不让华人成为美国公民,如若不是咱们主动退缩,并且分润了一些华工往海外去,还源源不断地往旧金山输送人口,排华政策只会更加严苛,到了危急时刻,不排除他们会直接封锁所有华人参与的产业。”
“所以,咱们的退缩换来了如今的生存空间。”
陈九的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缓缓扫过在座的众人。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深刻的疲惫与失望。
“外敌可畏,但更可怕的,是我们内在的短板。”
“以前总说,我们是在美的华人。我们真的是一个整体吗?”
他冷笑着反问,“不,我们不是。我们是一盘强行捏在一起散沙。看似被我陈九捏在一起,实则是一盘被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散沙。”
他的目光,落在了致公堂和几个会馆代表身上。
“洪门,三合会,天地会。我们总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可实际上呢?
几年前,在旧金山,致公堂、协义堂,辫子党,各个小堂口,哪一个,不是为了争夺一个码头的脚力位置,争夺鬼佬工厂的苦力位置,为了多收几条街的保护费,而斗得你死我活?我们拜的是同一个关公,念的是同一本海底会簿,可我们挥向自己兄弟的刀,比挥向白人的,要狠得多。”
“还有会馆。”
他的目光转向了几个代表着华人商界的管事。“冈州、三邑、阳和、人和……六大会馆,名为华人之领袖,实则不过是几个大宗族、大乡绅,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他们关心的是自己店铺的生意,是自己能否从新来的猪仔身上,再多榨出几两油水。感恩节的暴徒冲进唐人街,咱们合力打退时,甚至有人想过要交出几个替罪羊,去平息白人的怒火。”
“这就是我们之前的组织,包括现在清国内的组织,一个以乡土、宗族、帮派为纽带的,看似庞大,实则脆弱不堪的集合体。
忠诚,是给新会陈氏的,是给台山李氏的,是给某个堂口的香主,而不是给华人这个虚无缥缈的身份。一个来自四邑的敌人,和一个来自爱尔兰的敌人,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华人的自我认同感,已经被满清打碎了!”
“这种组织形式,飘零海外或者在国内的乱世,或许能提供一些庇护。
但在如今这个世道里,它就是鸦片一样的毒药!它让我们内耗,让我们猜忌,让我们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永远无法拧成一股绳。
所以,我在来旧金山不久,就告诉自己,会党必须死,同乡会必须亡!
不是我要消灭它们,而是任何阻碍华人团结的力量,都必须被彻底铲除!”
陈九走到长桌前,端起一碗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