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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金三角(2 / 2)

“我们最大的问题,还不是组织上的分裂。而是我们……没有统一的目标和思想。”

“看看我们的同胞,”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哀,“他们为什么要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来海外做工?不是为了上帝,不是为了真主,更不是为了大清国的皇帝。他们不忠于任何国家,不忠于任何信仰。”

“他们只忠于一样东西——吃饱饭。”

“因为在家乡,他们连这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满足。所以他们来了。他们修铁路,挖金矿,开垦农田,在洗衣房里被蒸汽熏得看不清东西。

他们忍受着最低的工钱,最恶劣的环境,以及白人无休止的欺凌与辱骂。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最卑微的目标:活下去,然后把剩下的钱,寄回家乡,让家人也能活下去。”

“这个目标,是他们力量的源泉。它让我们这些命贱如野草的苦力,同样也拥有了野草般坚韧的生命力。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我们都能扎下根,活下去。”

“但同时,这也是我们最致命的弱点。”

“一个只为吃饱饭而活的群体,是无法凝聚成一个真正的力量的。

我们的团结,是建立在最脆弱的基础之上。

今天,因为有我,有你们在,有目前捏合在一起的华人总会在,因为我们能给他们提供安稳的生活和可观的收入,因为外面排华的压力,让人们不得不抱团取暖,所以他们愿意听我的。可如果有一天,咱们的组织倒下了呢?白人强征了所有的产业,或者有一天,白人社会向他们抛出橄榄枝,给他们一个二等公民的身份,让他们可以活得比现在更体面一些呢?你们觉得,还会有多少人,愿意跟着我们,就只为了吃一口饱饭?”

“一个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共同信仰的群体,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风平浪静时,它能站立。一旦惊涛骇浪打来,它就会立刻散架。”

“所以,我们必须改变。我们不能再满足于当一个富有的商会,或是一个强大的帮派。我们必须成为一个……政权。”

“政权”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长屋里炸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九。

“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拥有合法性的、能够团结所有海外华人的自治组织。一个能够为我们提供身份认同,能够制定我们自己的法律,能够代表我们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国家。”

“我们不能再被血缘和地缘所束缚。我们要用一个新的、更宏大的理想,来将所有人凝聚在一起。这个理想,就是建立一个属于我们海外华人自己的国度。一个让每一个在海外的劳工,都能感受到,他与在南洋挖锡矿的同胞,与古巴种植园的苦力,与旧金山洗衣房里的洗衣服,是同一个种族,拥有同一个命运的地方。”

“大清治下,分崩离析,不仅满汉不容,南北不容,土客不容,甚至福建两广也不容,甚至间隔几百里地,都互相不认同。”

“这个名分,别人给不了,咱们来给!”

“我来给!”

“只有当华人这个身份,不再仅仅意味着相同的肤色和语言,而是意味着共同的政治归属,共同的国民身份时,共同的理想目标,我们才能真正地团结起来。只有到那时,我们才不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钢铁。”

“我们要告诉我们的后代,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只是为了吃饱饭。他们是为了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想国,是为了争取一份不容置疑的尊严。这,才是我们必须为他们铸造的、新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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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陈九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你们在想,这不可能。如果我们明天就在这安定峡谷里升起一面旗,宣布成立金山共和国,那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

“一旦消息传出去,不出一个星期,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就会封锁旧金山湾。他们的陆军会开进这里,将我们碾成粉末。而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这些在全世界都拥有殖民地的老牌帝国,他们会立刻下手,粉碎这里。”

“十九世纪的世界,是一个由帝国主宰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像一个等级森严的上流俱乐部,里面坐满了腰缠万贯、手持刀枪的白人。他们不会欢迎任何新的成员,尤其是一个黄皮肤的新成员。任何公开的、独立的建国行为,都会被他们视为对现有世界秩序的挑战,都会招致他们毫不犹豫的、联合起来的绞杀。”

“我们在美国建立的商业帝国,我们所有的工厂、商铺、船队,都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我们,将成为历史书上一个可笑的注脚。”

“所以,我们的建国之路,不能走在阳光下。它必须走在阴影里。我们不能创造一个新的国家,我们必须……借壳一个危在旦夕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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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转身,走到长桌尽头,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南洋地图。

他点在了婆罗洲(加里曼丹岛)西部,

“这里。一个由我们的同胞,客家人,建立的国家。”

“乾隆四十一年,西历1776年,就在美国人发表《独立宣言》的第二年,一个叫罗芳伯的广东嘉应州客家秀才,因为科举不第,远渡南洋,来到了西婆罗洲。那里的华人矿工,深受当地苏丹和荷兰殖民者的压迫,为了自保,他们成立了各种公司,实际上就是武装互助组织。”

“罗芳伯文武双全,极具组织才能。他团结了当地的华人公司,联合了友好的土着部落,击退了荷兰人的入侵,平定了海盗的骚扰,最终建立了一个名为兰芳公司的政权。”

“罗芳伯的智慧,就在于他为这个政权,设计了一套极其高明的外衣。对内,他设立了行政、立法、司法机构,国家元首被称为大唐总长,由选举和禅让的方式传承,俨然一个共和国。但对外,尤其是在向大清称臣时,他始终自称兰芳公司,以一个商业组织的名义,来避免引起清廷和荷兰人的警惕。”

“这个公司共和国,如今已经危在旦夕。它的危机,恰恰是因为它所倚靠的大清,甚至自己都危机重重。”

陈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清廷自顾不暇。荷兰人蠢蠢欲动。”

“罗芳伯,给我指了这条路。”

“我们将借兰芳公司这个名义。我们将利用它公司的外壳,作为我们建立国家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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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计划,将分为四步,作为新十年的目标。”

“第一步,渗透与政变。我已经抽调资金和精锐的人手,阿昌叔和伍廷芳律师在负责,以商人的身份,前往西婆罗洲谈判。我并不指望兰芳能开门迎客,而是先给他们种下一颗种子,同时更换i利用当地现存的华人会馆和公司组织,渗透进去,然后,用金钱、利益,或者……必要的暴力,发动内部政变,将兰芳眼下的势力,完全掌控在我们手中。”

“第二步,亲英与制衡。一旦我们掌控了兰芳,我们将立刻、毫不犹豫地向英国人示好。

婆罗洲北部,已经是英国人的势力范围,包括砂拉越、北婆罗洲和文莱。而南部,则是荷兰人的天下。英荷两国在东南亚的殖民竞争,从未停止。

利用这一点,将新兰芳变成英国人棋盘上一颗有用的棋子。

向英国人开放贸易,提供廉价的资源,甚至可以在军事上,成为他们牵制荷兰人的代理人。我们要让伦敦的那些大人物们相信,一个亲英的、稳定的兰芳公司,远比一片被荷兰人控制的混乱之地,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我们要做的,是引狼入室——引英国这头雄狮,来替我们挡住荷兰那只饿狼。”

“第三步,练兵与积势。

海战,我们打不赢。他们的铁甲舰队,可以轻易地将我们的船轰成碎片。

所以,我们必须在陆地上打赢。

兰芳的丛林,将成为我们新的练兵场。将九军的骨干派过去,招募当地的华人青年和土着,训练出一支陆军。

同时,我们将把这里,变成我们全球商业网络的中心,将美洲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里,变成枪支、弹药和工厂。”

该打的时候就打,打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

十年内,彻底站稳兰芳!

直到有一天,当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当老牌帝国衰落,当新的时机出现……

那时,我们将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我们将撕下公司和贸易区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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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芳,是未来十年计划的重中之重。经营好金山湾的产业,通过美国公司的名义做好劳工贸易,躲在背后往南洋输送人口和技术,另外一边,我们血脉的根,依然不能放弃。”

“外面的九军的骨干,大多是太平天国的老兵,他们打了十几年,虽然最终被镇压,但它也彻底打断了八旗的脊梁骨。

南方的八旗兵被杀得精光。如今,真正支撑着这个朝廷的是湘军和淮军。

是那些手握地方军政大权的汉臣!

朝廷的政令,出了紫禁城,还能有几分效力?这个国家,早已不是爱新觉罗一家的天下,它实际上,已经陷入了半分裂的状态。”

“这种权力真空,尤其是在远离京城的南方,给了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片权力真空中,生长着一股比任何地方军阀都更庞大、更根深蒂固的力量。”

“那就是会党,是洪门,是天地会。”

“在朝廷的官老爷眼中,他们是匪。但在我看来,他们是尚未被点燃的干柴,是一条奔腾咆哮,却无人驾驭的力量。

从福建到两广,三合会的堂口遍布乡野,几无村不有大哥。

他们以反清复明为口号,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和最原始的热情。

咸丰年间的红巾起义,席卷数十县,参与者上百万人,几乎颠覆了清廷在广东的统治。

甚至,致公堂还借着义兴贸易公司的名义输送了不少军械和阴钱。”

“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是胆量,有的是对这个朝廷刻骨的仇恨。但他们缺三样东西:统一的领导,稳定的财源,以及一个清晰的、可行的长远战略。他们一次次地起义,又一次次地被镇压,最终沦为地方上的土匪和流寇。”

“而这三样东西,咱们都有。”

“我们已经在广州,港澳站稳了脚跟,是时候推进下一步。”

“咱们在美国和南洋建立的商业网络,可以为他们提供资金。

在安定峡谷,正在研发实验的新式武器,可以让他们从一群拿着大刀长矛的乌合之众,变成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而刚刚制定的兰芳计划,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稳固的、不受清廷威胁的海外大后方,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基地。”

“所以,当下就是一个机会,安插人回去。”

“有赵龙头打下的基础,有致公堂和香港的人手、名分在,派遣最得力的弟兄,从广州登陆。以洪门兄弟的身份,去渗透,控制两广各地的三合会堂口。一步一步往南方整合!”

“将这股盘踞在南方的、分散的、混乱的力量,整合起来,锻造成一把听从我们指挥的、最锋利的钢刀。当我们在南洋的根基稳固之后,这把刀,就将从南方向北,狠狠地刺进那颗腐烂的心脏!”

”十年不够,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

“这场战争,从今天,从此刻,就已经开始了。”

陈九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太平洋地图前。

在座的所有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汇聚到他的身后。

他伸出手,手指从旧金山出发,划过浩瀚的太平洋,轻轻地落在了婆罗洲那个小小的点上。然后,他的手指又从那里出发,跨过南中国海,最终,停在了珠江口的广州。

一条横跨大洋的、无形的弧线,将三个看似无关的地点,连接在了一起。

“征途,从这里开始。”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众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那冥冥之中的历史宣告。

“一个由海外流亡者组成的。”

“一个建立在海上的。”

“新政权!”

(我现在越写越心惊肉跳,怎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