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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迟来的拥抱(1 / 2)

1878年的深秋,当陈九带人策马回到旧金山北滩时,首先迎接他的不是人,而是一片海。

一片深红色的、在太平洋凛冽的海风中翻涌不息的玫瑰之海。

这片海从昔日捕鲸厂那片被鲸油和鱼血浸透的盐碱地边缘开始,一路铺陈开去,沿着海岸线,形成一道近乎奢侈的、长达数里的瑰丽堤岸。

它们是来自遥远甘肃的苦水玫瑰,一个光听名字便带着几分宿命般苦涩的品种。

这些半重瓣的小花玫瑰,花瓣肉质鲜嫩,色泽深粉近乎玫红,层层叠叠,在加州毫不吝啬的阳光下,展现出一种近乎野蛮的、动人心魄的美丽。

风从海上吹来,卷起那独特而浓郁的香气,那是一种混合了花蜜的甘甜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清苦的芬芳,足以将人整个魂魄都浸透。

陈九勒住缰绳,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景所震撼。

这片花海,是那些漂泊无依的华人,在这片冷硬的土地上,用血汗浇灌出的一个温柔的梦。

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奇迹,这片带刺的、绚烂的海洋,美丽而危险,一如他亲手建立的一切。

在玫瑰海最外围那条新修的马车道上,停着几辆四轮马车,一些衣着体面的旧金山上流社会的绅士小姐,正以这片花海为背景,进行着一场场体面的约会。

他们远远地欣赏着,赞叹着,却永远无法真正踏入这片由苦涩浇灌出的芬芳。

这是一种奇异的景观,一半是田园牧歌,一半是工业洪流。

马车道的尽头,便是那座如同钢铁巨兽般盘踞在海湾臂弯里的庞大建筑群。

太平洋渔业罐头公司的工厂。

这座现代化的工厂,张开双臂,将那座低矮,沾满血与火记忆的捕鲸厂旧址,紧紧地包裹在怀中。

高耸的红砖厂房,一排排巨大的格子窗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三座巨大的烟囱不知疲倦地向天空吐出浓重的黑烟,

短短数年间,这个公司,已经吞并了沿岸大大小小的渔场和加工厂,坐实了西海岸渔业龙头的位置,用资本的力量,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渔业帝国。

从外面看,几乎已经看不见捕鲸厂的旧址,只能看到罐头公司那冰冷的、连绵不绝的厂房外墙。

自1873年开始的经济大萧条已经持续了五年,最开始失业的白人劳工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了华人身上,随着华人尽数退出加州的劳动力市场,席卷全国的大罢工一发不可收拾,似乎那些白人劳动也清醒地意识到谁才是他们的敌人。

工厂的喧嚣声隔着老远便能听到,那是蒸汽机的轰鸣,是金属的碰撞,是成千上万名华工劳作时汇成的嗡鸣。

这片玫瑰海不仅仅是为了美丽。

本来只是为了改良盐碱地的植被,却发现了她惊人的出油率。

如今,每一朵在海风中摇曳的花,都预示着未来一瓶瓶价值不菲的玫瑰精油和玫瑰纯露。

保加利亚的“玫瑰谷”是如今世界领先的玫瑰精油产地。

这里的精油通过贸易网络被出口到法国、英国、德国、奥地利乃至美国。

英国的贵族女性极其迷恋玫瑰精油制成的香水、香粉和护肤品。

旧金山的一个华人商人已经向总会提交申请,在外围建立一个蒸馏玫瑰精油的小型工厂。

这片玫瑰,名字叫“苦水”,正如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华人同胞的命运,充满了苦涩与挣扎。然而,它们却能在最贫瘠的盐碱地上,开出最灿烂的花。

这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对命运的嘲弄与反抗。

他们这些华人,就是要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充满敌意的“苦水”之地,硬生生地开垦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既能创造财富又能慰藉灵魂的芬芳之海。

他们本就不是在适应这片土地,而是在用故乡的根,强行改造这片土地。

他催马前行,绕过那片喧嚣的工厂区,径直向着被工厂环抱的、如今已成为生活区的捕鲸厂旧址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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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捕鲸厂,早已脱胎换骨。

一排排木板房规形成了数条干净整洁的街道。

这里有公共的食堂、澡堂,甚至还有一间小小的、挂着“中华义学”牌匾的学堂,不时有琅琅的读书声从中传出。

这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华人社区,一个庇护着近千口华人家眷的港湾。

几个汉子正在修补渔网,见到陈九,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九哥!”

“九哥回来了!”

声音瞬间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从各处涌了出来,一张张面孔上,写满了激动与欣喜。

这里面多数是渔民,还有很多女人。

眼神里,有敬畏,有依赖,更有家人重逢般的喜悦。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汉子,随后拉过一个半大孩子,让他带路。

绕了一圈,找到灶房附近的一间木板屋,推开门,阿萍姐正坐在堂屋的桌边,低着头缝补着一件衣服。

她的头发里已经夹杂了许多银丝,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到是陈九,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后立刻绽开了温暖的笑容。

“九仔,你回来了。”

“阿萍姐。”陈九点了点头,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阿娘呢?”

“在后院晒咸鱼干呢。你这一走又是几个月,她天天都念叨你。”阿萍姐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来,“我去叫她。你先坐,喝口水。”

陈九在桌边的长凳上坐下,端起桌上早已晾好的凉茶,一饮而尽。

这片捕鲸厂,曾经他觉得很大,如今来了许多陌生面孔,却觉得小了。

只是少了几个人,便显得空旷了许多。

梁伯已经不在了。阿昌叔,如今正在遥远的南洋,为他开辟着另一条更为隐秘的生命线。

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也有更复杂的凶险,需要一个像阿昌叔这样既有江湖经验又足够沉稳的人去压阵。

而张阿彬,那个曾经第一个带人投奔的船老大,如今带着一支船队,常驻澳门,负责整合那里的航运资源。

曾经的“老人”们,都已派往了更广阔的战场。

这种权力的扩张,是以巨大的个人孤独为代价的。

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之间,已经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脚步声从后院传来,母亲李兰撩开门帘走了进来。

她看到陈九,脸上强忍着惊喜,只是像看一个晚归的孩子一样,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还知道回来看你老娘?”

话虽这么说,但她眼中的那份担忧与欣慰,却怎么也藏不住。她走到陈九身边,仔细地端详着他,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

“又瘦了。外面那些事,就那么忙吗?连个信都不知道捎回来。”

“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陈九抓住母亲的手,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你们娘俩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晚饭。”

阿萍姐笑着,转身进了厨房。

李兰拉着陈九在桌边坐下,开始絮絮叨叨地问起他这几个月在外面的事情。

陈九只是捡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给她听,母子俩说了会儿话,李兰皱起了眉头,在他身上闻了闻。

“一身的汗臭味和马骚味,脏死了。”

“赶紧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她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拉着陈九,向着街道后方走去。

“如今厂子里的蒸汽浴室又扩建了,烧水的锅炉也换了大的。有一间小的,快去,好好洗洗,去去乏。”

这片华人社区的建立,对于像他母亲和阿萍姐这样的女性来说,意义非凡。

在1875年《佩奇法案》通过之后,美国对华人女性的入境限制变得极其严苛,几乎断绝了华人组建正常家庭的可能,导致华人社区成了一个严重失衡的“光棍社会” 。

适龄的,想要结婚的由总会出面相亲,想回国的这两年安排到港澳去做事,安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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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建后的蒸汽浴室比原先大了数倍,用厚重的木板隔成了一个个独立的隔间,保证了私密性。

氤氲的蒸汽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母亲将他带到最里面一间小浴室的门口,将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塞到他手里,又叮嘱了几句“别泡太久,小心着凉”之类的话,这才转身离去。

陈九推开木门,一股更浓郁的热浪扑面而来。

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个冲淋的水龙头和一个砌成的小浴池,池子里的热水已经放满,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他脱去满是尘土的衣物,打开水龙头,冲刷着身体。

这几个月来,从南洋到旧金山折返,他紧绷的神经从未有过片刻的松懈。

每一天都在算计,在布局,在与人斗,与天斗。

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杀戮、背叛、阴谋和无时无刻不在的危机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此刻,在这温热的水流中,他终于可以暂时地放下一切。

冲洗干净后,他跨入那方小小的浴池。

热水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一股难以言喻的舒泰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整个身体都沉入水中。

那些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压力,渐渐地离他远去。

他靠在池壁上,闭上了眼睛。

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时间的流逝。他有些犯困,意识渐渐变得迷离,仿佛要在这片温暖的水世界里沉沉睡去。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突然,他感觉到一具温热的,凹凸有致的身体,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