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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南洋的风信(1 / 2)

对于伦敦、巴黎或是华盛顿的绅士们而言,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标绘,分割和驯服。

电报线不断地铺设,如蛛网般缠绕地球,全世界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

在远离欧洲大陆心脏的南洋,同样是许多人惦记的肥肉。

延续千年的季风,它们带来了阿拉伯的商人、印度的僧侣、以及一代又一代从福建、广东、潮汕、琼州等地南下的华人。

也带来了荷兰人,英国人,西班牙人。

英国人在新加坡、槟城和马六甲组建了自己的海峡殖民地,

他们大力推行种植园经济,大规模种植橡胶、棕榈油等经济作物,并开采锡矿。

在缅甸,则强制推行稻米单一作物种植,以满足英国本土及其他殖民地的粮食需求。

这种以出口为导向的经济模式,彻底改变了当地自给自足的农业结构,直接成了纯粹的“海外农场”。

新加坡和槟城等港口被建设成为重要的自由贸易港,成为连接东西方贸易的枢纽。

他们修筑港口,建立银行,制定法律,然后巧妙地退居幕后,利用“甲必丹”制度(Kapitan ca),让华人精英去管理自己那庞大、复杂而又时常内斗的族群。

他们需要的不是绝对的控制,而是绝对的利润和通畅的贸易。

只要不触及女王陛下的权威和怡和、太古洋行的财路,华人内部打得血流成河,他们也可以隔岸观火,甚至乐于见到这种“以华制华”的平衡。

荷兰人则粗暴得多。从巴达维亚(今雅加达)的总督府,他们用更直接、更铁血的方式统治着庞大的荷属东印度群岛。

对于华人,他们既依赖其经济才能,又时刻警惕其组织能力。

华人被置于欧洲白人之下、土着“普利”之上的“二等公民”地位,活动范围受到严格限制。

荷兰殖民军的刺刀,时刻提醒着每一个人,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西班牙在南洋的殖民地主要是菲律宾。其统治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传教士深入社会各个角落,对菲律宾的文化、社会习俗乃至政治格局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力图将当地“西班牙化”。

三百年的殖民岁月消磨了锐气,只剩下腐朽的官僚体系和天主教会的余威。

而暹罗(泰国)的拉玛五世王,则在英法两大巨兽的夹缝中,艰难地维系着王国的独立。

整个南洋地区的经济命脉被牢牢掌控在农业和矿业两大领域。

无论是马来亚的橡胶和锡矿,菲律宾的蔗糖和烟草,还是荷属东印度的咖啡和香料,都是以满足欧洲市场需求的初级产品为主。

南洋地处沟通太平洋与印度洋的十字路口,马六甲海峡等重要航道是全球海上贸易的生命线。控制了这里,就意味着扼住了世界贸易的咽喉,具有极高的军事和战略价值。

除了港口之外,整个南洋都被默契地定位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农场,甚至连本地的手工业都难以为继。

整个南洋地区最大,也最不安分的群体,便是星罗棋布的华人社群。

他们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一个由无数个基于血缘、地缘、方言和行会所构成的,既紧密又松散的聚合体。

在霹雳州的近打河流域,广府人和客家人为了锡矿的归属,组建了“海山”与“义兴”两大私会党,发动了长达数十年的“拉律战争”,尸骸足以填满矿坑。

在柔佛,港主制度下的潮州人开辟了无数的甘蜜和胡椒园,形成了一个个半独立的王国。

在婆罗洲的西部,由客家矿工建立的兰芳大统制共和国,已历百年风雨,尽管国力日衰,却依旧是荷兰人眼中一根顽固的刺。

这些传统的甲必丹、侨领、港主、私会党大哥们,他们是各自世界的大佬。

依靠古老的洪门仪式、宗族祠堂的规矩和雪亮的腰刀来维持统治。

彼此竞争,时而合作,共同构成了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络,在殖民者的秩序下顺服。

一股新的风信,正从北方源源不断地吹来,带着旧金山湾和维多利亚港的气息,

这股风的名字,是被一家渔业公司和航运公司一起带进来的。

在南洋各地的情报掮客、洋行买办和会党的“草鞋”口中,这家公司的形象是模糊而矛盾的。

有人说,它是一家财力雄厚、背景神秘的美国公司,拥有一整支蒸汽船队,以冠绝太平洋的速度,正在无情地挤压着所有老牌航运公司的生存空间。

有人说,它的董事“金山九”,是一个在底层崛起的华人枭雄,手段狠辣,以雷霆之势整合了北美和港澳华人的地下势力。

在短短几个月内,血洗了澳门的“和记”,整合了香港所有的三合会堂口,成立了一个名为“香港华人总会”的组织,打压得那些上层乡绅成立的慈善组织抬不起头。

他们不仅有枪,有船,更可怕的是,他们还有一支由西洋律师组成的团队,懂得如何利用《万国公法》和报纸舆论,将最野蛮的征服,包装成最文明的商业扩张。

如今,这家公司的船队,正愈加频繁地出现在新加坡的丹戎巴葛码头,他们的代理人,正悄然拜访着海峡殖民地的各路华商和甲必丹。

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已经开始渗透南洋华人社会的每一个毛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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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渔业贸易公司对南洋的攻略,并非始于火枪,而是始于一本本印刷精美的公司介绍和一份份措辞严谨的合同。

公司的南洋总部,设在了新加坡。这座由莱佛士一手缔造的城市,是整个南洋的心脏,也是大英帝国自由贸易精神的核心。

公司的策略,是陈九早已制定好的“三步走”:控其流、夺其利、换其骨。

南洋,从锡矿到甘蔗园,从码头到城市建设,每一个毛孔都在渴求着廉价的劳动力。

而南洋最大、也最混乱的劳动力来源,便是来自中国的“猪仔”。

传统的模式是,各地的矿主、园主通过本地的会党或甲必丹,向香港、澳门、汕头的“客头”下订单。客头们则用拐卖、绑架等各种手段凑齐人头,塞进卫生条件恶劣的帆船,运抵南洋。效率低下,死亡人数高,且供应极不稳定。

太平洋渔业公司凭借在港澳和两广总督刘坤一达成的默契,公司几乎控制了整个珠江三角洲的劳工出口。他们以“契约华工”的新名义,公开招募,提供基本的食宿和安家费,吸引了无数走投无路的饥民。

整整六个月的时间,没有一个华工抵达南洋。

敢于绑架,诱骗,走私出去的打仔或者船主直接在码头砍头示众。

第一批华工优先供应了夏威夷,在高压之下,南洋靠猪仔为生的会党再也没有一句屁话。

公司向全南洋的雇主们发出通告:今后,所有需要华工的企业,必须向香港和濠江的劳务公司下单。

公司提供不同“等级”的劳工——粗通英文的、有特定技能的(如木工、铁匠)、身体强壮的,价格各不相同。

所有劳工都签订了标准合同,明确了工作年限、薪酬和基本权益。

公司用快速、安全的蒸汽轮船取代了传统的帆船。

船上有随船医生,有干净的饮水和足够的食物,这不仅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量,更重要的是,每一个活着抵达的工人,都是一份纯利润。

起初,那些早已习惯了旧模式的会党和甲必丹们对此嗤之以鼻。

槟城“海山”公司的龙头大哥,一位控制着数千名矿工的客家大佬,就曾公开叫嚣:“我的人,只认我海山的旗,不认什么狗屁合同!”

随后,他的矿场因为招不到新工人,老工人跑路而陷入停顿,而他对手的矿场,却因为第一时间与“濠江劳务公司”签订了合同,获得了五百名生龙活虎的新矿工,产量大增。

此消彼长之下,这位龙头大哥不得不放下身段,派人前往新加坡,寻求“合作”。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航运业。

新购买的一整支小型蒸汽舰,行驶到了南洋,开辟了从新加坡到香港、槟城、巴达维亚的定期航线。

他们运费更低,时间更短,还有保险。

那些依赖传统帆船、靠着人情和保护费做生意的本地船行,在这种现代化的商业机器面前,如同螳臂当车,很快便被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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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垄断劳工和航运是掐住了南洋华人社会的动脉,那么公司随后推出的金融和贸易服务,则是将绞索套在了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过去,海外华人将血汗钱寄回家乡,主要依靠“侨批局”。

这是一种基于同乡信誉的民间金融网络,虽然诚信可靠,但速度慢,手续费高,且风险极大。

公司利用其航运网络和与汇丰银行的合作关系,推出了一项名为“太平洋汇兑”的业务。

华工们可以在南洋任何一个公司的办事处,将工钱存入,他们的家人凭借一张盖有特殊钢印的汇票,便可以在香港、广州、厦门的指定钱庄取款。

速度快,费率低,安全有保障。

这项业务一经推出,便迅速摧毁了传统的侨批体系。

通过“太平洋汇兑”,公司掌握了整个南洋华工的现金流。

它清楚地知道哪个矿场在盈利,哪个种植园在亏损,哪个地区的资金流动最活跃。

接着,公司的贸易部开始发力。

他们将加州和公司自家农场出产的面粉、罐头、咸鱼,以及低价购买的工业品,布匹、铁器、煤油灯,大量运往南洋,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倾销。

同时,又大量采购南洋的香料、锡锭、橡胶等原材料,运往美国。

太平洋渔业公司的贸易部疯狂膨胀,人数不断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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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阿彬、阿昌叔,在一整支华洋混合的精英队伍辅助下,在新加坡主持召开了第一届“南洋华商总会”筹备大会。

广邀海峡殖民地、荷属东印度、砂拉越等地的头面人物参加。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

对于那些思想开明、愿意合作的商人型甲必丹和侨领,公司授予他们“总会”的荣誉董事头衔,并给予他们在新业务中的股份。

例如,槟城的甲必丹郑景贵,这位同时也是“海山”公司领袖的富商,就敏锐地看到了与公司合作的巨大利益,成为了第一批“拥护者”。

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试图依靠私会党暴力反抗的传统势力,公司的手段更加直接。

阿昌叔亲自坐镇马六甲,带领一支由安定峡谷的“九军”和新招募的本地南洋小伙子组成的“公司保安队”,以“清剿海盗”、“维护航路安全”的名义,对几个负隅顽抗的私会党堂口进行了打击。

既是练兵也是屠杀,

几场单方面的大练兵之后,整个马六甲海峡的地下世界陷入了死寂。

对于那些既不合作也无力反抗的传统港主和乡绅,公司则采取了釜底抽薪的策略。

公司在他们的领地附近建立新的、管理更高效的种植园和居民点,提供更好的医疗、教育和治安,用更优越的生活条件,将他们治下的工人和佃户一点点吸引过来。

不出两年,这些旧式的“土皇帝”便成了有名无实的空头司令。

与此同时,公司与殖民政府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共生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