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女生言情 > 九两金 > 第55章 南洋的风信

第55章 南洋的风信(2 / 2)

在新加坡,英国人惊喜地发现,这个“太平洋渔业公司”远比那些难以捉摸的私会党要“文明”得多。

它懂法律,按时纳税,最重要的是,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维持了华人社会的“秩序”,并且极大地促进了殖民地的经济繁荣。

港督府乐于与华人总会这样的“现代华人精英”打交道,甚至在某些涉及华人内部事务的案件上,会咨询总会的意见。

在荷属东印度,荷兰人则充满了警惕。

他们对这个组织严密、华人背景和美国背景掺杂的公司充满了戒心。

到1878年年末,太平洋渔业贸易公司已经在南洋建立了一个稳定的贸易体系。

然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还有一个地方,一个象征着旧时代华人自强之梦的最后堡垒,正孤独地矗立在婆罗洲的雨林深处。

兰芳大统制共和国。

————————————

婆罗洲,坤甸以东,东万律旧都。

高大的龙脑香树遮天蔽日,这里曾是兰芳共和国的心脏,罗芳伯当年“众议而行”的总厅,就坐落在这片谷地的中央。

然而,1878年的东万律,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

金矿资源的枯竭,内部利益的纷争,以及荷兰人数十年来不间断的经济封锁与军事蚕食,让这个百年华人自治体早已元气大伤,仅能勉强维持着对周边几个客家村社和部分达雅克族部落的控制。

它像一棵被白蚁蛀空了内心的古树,外表依旧挺立,内里却已腐朽不堪。

会面的地点,没有选在兰芳的总厅,而是定在郊外一处名为“静思园”的别业。

这里曾是某位总长的退隐之所,如今已略显颓败。

这里没有皇帝,没有总督,称为“大唐总长”或“大唐客长”,由各级首领共同推举产生。

园内的一座八角凉亭中,三个人相对而坐。

亭中设着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套粗朴的茶具。

主位上坐着的,是兰芳大统制共和国的末代“大唐总长”,刘阿生。

他年近六旬,身材枯瘦,一身蓝布长衫。

左边一人,是阿昌叔,老大哥故去,他话少了很多,杀性也没人能控制,在南洋练兵的时候犯下许多血案,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会匪被杀了许多,在南洋闯下诺大名声。

右边一人,则是伍廷芳。

如今被新任港督轩尼诗委任为太平绅士,专职服务于如今陈九的事业。

无外乎港督和他分别看到了不同的可能性,分别下注。

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从随身的皮包里,不紧不慢地取出几份文件,整齐地摆放在石桌上。

“刘总长,”

伍廷芳率先开口,“冒昧来访,还请海涵。鄙人伍廷芳,受美国太平洋渔业贸易公司及其董事陈九先生之托,特来与总长商议一件关乎兰芳十数万民众福祉之大事。”

刘阿生端起茶杯,目光在伍廷芳和阿昌叔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伍廷芳身上。

“伍先生客气了。”

“兰芳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困守此弹丸之地,何来福祉可言?倒是贵公司,近来在南洋声名鹊起,以雷霆之势,重整港澳,威加海峡。今日驾临我这穷乡僻壤,不知有何见教?”

“总长过誉了。我司所为,皆是顺应时势,以商业之法,谋我华人生存之道罢了。总长在此地坚守百年基业,瘘力经营,方是我辈真正敬佩之所在。正因如此,我等才不忍见此基业,最终毁于一旦。”

“哦?”刘阿生的眉毛动了一下,“伍先生何出此言?”

“总长是明白人,我就不绕圈子了。”

伍廷芳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那是荷属东印度群岛的最新军事部署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一个个据点、炮台和兵力数额。“此图乃我司耗费重金,从巴达维亚的荷兰军方内部购得。请总长过目。”

他将地图推向刘阿生。

“根据我们得到的确切情报,荷兰殖民政府内部,鹰派势力抬头,已定下婆罗洲绥靖计划。目标,便是在三年之内,彻底清除岛上所有不受其控制的华人公司和地方苏丹势力。兰芳,便是他们名单上的第一个。”

“他们的陆军第7营,一个满编的欧洲兵营,已经从爪哇调往坤甸。新式的克虏伯后膛炮,也已运抵三发堰的炮台。荷兰人的军舰,更是彻底封锁了沿海所有的河口。总长大人,”

伍廷芳的语气变得严肃,“恕我直言,如今的兰芳,在荷兰人眼中,不过是瓮中之鳖。他们之所以还未动手,只是在等待一个借口,或者说,在等待一个成本最低的时机罢了。一旦开战,以兰芳现有之兵力与武备,恐怕撑不过一个月。”

刘阿生死死地盯着那张地图。

伍廷芳所言,兰芳的高层如何不知道荷兰人的威胁?

只是不甘心罢了,多年以来,向大清称臣,言必称蕃属,大清懒得理,如今荷兰人磨刀霍霍,几次求援,音信全无。

兰芳的探子早已回报了模糊的消息,但远不如眼前这张地图来得清晰和致命。

“就算如此,”

良久,刘阿生才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亦是我兰芳自己的劫数。与贵公司,又有何干系?”

“当然有干系。”

伍廷芳果断回答,“我华人在海外,本是同根。眼看十数万同胞即将陷入战火,家园尽毁,我司于心不忍。更重要的是,陈九先生认为,兰芳公司这百年基业,这份由罗芳伯公一手开创的华人自治之精神,不应就此湮灭于荷兰人的炮火之下。它,应该以一种新的方式,得以存续。”

“新的方式?”刘阿生抬起头,

“正是。”伍廷芳将另一份文件推了过去。

那是一份计划书,标题是——《关于成立“婆罗洲联合垦殖公司”及设立“兰芳特别贸易区”的提案》。

“我司提议,由太平洋渔业贸易公司注资,并吸纳兰芳公司现有资产,共同成立一家全新的婆罗洲联合垦殖公司。这家新公司,将致力于在西婆罗洲地区,开发新的农业、林业和矿业项目。”

“而作为合作的一部分,兰芳公司将进行改组。其名号与治权得以保留,成为新公司治下的兰芳特别贸易区。总长大人,依旧是贸易区的最高长官。区内的民政、税收、教育,皆由总长自主管理。区民的生活方式,保持不变。”

“作为交换,”

“这里的防务、外交以及所有对外经济合同的签订权,将移交给联合垦殖公司董事会。行政区现有的护卫队,将改编为公司保安队,由我方派驻的教官进行现代化改组和训练,武器装备也由我方统一提供。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集中力量,更有效地应对来自荷兰人的威胁。”

亭内再次陷入死寂。

刘阿生没有去看那份提案,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伍廷芳。

他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对方不是来结盟的,也不是来拯救的。他们是来兼并的。

这份看似保留了兰芳名号和治权的提案,实则抽走了其作为一个独立政治实体最核心的灵魂——军权、外交权和经济主权。

所谓的“特别贸易区”,不过是一个挂着兰芳牌匾的、由太平洋渔业公司全权控制的经济殖民地。

而他这个“大唐总长”,也将从一个虽然弱小但却独立的共和国元首,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需要向公司董事会负责的地区经理。

这不是拯救,这是体面的绞杀。

“哈哈哈……”

刘阿生突然笑了起来,“好一个新的方式!好一个联合垦殖!说到底,你们和那些荷兰人,又有什么区别?他们用枪炮,你们用合同。他们要的是我们的土地,你们是什么都要!”

“我兰芳立国百年,靠的是什么?靠的不是金山银山,靠的是公众选举,事事商议这八个字!靠的是我客家儿郎不愿为奴、自主自立的一口气!今日,你让我就凭你几句话,一张纸,就将祖宗百年的基业,这十数万人的身家性命,拱手让你们这个所谓的华人总会?伍先生,你未免也太小看我刘阿生,太小看我兰芳的骨气了!”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刘总长,”阿昌叔开口了,

“骨气,不能当饭吃,也挡不住子弹。”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指着远处雨林中若隐若现的达雅克人的长屋。

“我年轻的时候,跟过天王打仗。见过人骨头堆得比山还高。道理,我也听过不少。什么天下一家,什么人人平等。可最后呢?打下南京城,天王自己住进了宫殿,我们这些卖命的兄弟,还是连肚子都填不饱。”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锁定刘阿生:“你说的公众选举,事事商议,很好。可我问你,兰芳的百姓,现在能吃饱饭吗?你们的金矿挖完了,新的出路在哪里?荷兰人打过来,你拿什么去挡?就靠你手下那些扛着鸟枪、连操练都不齐的护卫队?靠你嘴里的那点骨气?”

他一步步逼近,气势慑人:“骨气,是留给活人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刘阿生的骨气,是让你带着那些鸟枪护卫队慷慨赴死,还是让这东万律城内外十几万华人,跟着你一起,被荷兰人的炮弹炸成碎片,女人被抢掠,孩子被卖掉?”

“我们九爷,给的是一条活路。一条能让大家吃饱饭,能让孩子有书读,能让荷兰人不敢轻易动手的活路。这条路,可能不合你刘总长的心意,可能要让你低下头。但是,它能让兰芳这两个字,活下去。能让这十几万同胞,活下去。”

刘阿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理想、尊严、祖宗基业……这些在生死存亡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可以为了兰芳建国的理念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有什么权力,要求十几万无辜的百姓为他的理想陪葬?

伍廷芳再次开口,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总长大人,请息怒。我等绝无轻视兰芳基业之意。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敬重,才不愿坐视其毁灭。陈九先生曾言,罗芳伯公在百年前之创举,实乃我华人海外自强之滥觞,其功业彪炳史册。然时代已变,我等今日所为,非为颠覆,实为继承与革新。”

“请总长再思量。接受我们的提案,兰芳将获得我们公司在资金、技术、武器和外交上的全面支持。荷兰人若想动手,他们要面对的,将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矿工共和国,而是一个横跨太平洋的、拥有美国背景的商业帝国的强力反击。

我们有律师团队,可以将官司打到海牙国际法庭。我们有舆论武器,可以让荷兰的野心和早起的军事行动很快就登上《泰晤士报》的头版。我们更有足够的实力,让他们在南洋的每一笔生意,都付出惨痛的代价。”

“最重要的是,九爷说了,最差也就是打仗,我们并不抗拒打仗。”

阿昌叔冷冷地说,“我相信你听说过九军,我实话告诉你。九军成立这么久,从来打得都是臭鱼烂虾,没打过硬仗。我们的枪、炮都不逊色于荷兰人,士兵也是日日训练不停,不事生产,更是在古巴亲自参与了西班牙人的战斗,九爷话,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不进行千人以上的正面战场,何谈九军?何谈打仗?”

“枪炮我们出,核心军官我们出,从现在开始练兵,敢来随时就打!”

“打输了,我和我的部队先死在你面前!”

伍廷芳在一旁补充,“荷兰人要打,多半是出动荷兰皇家东印度陆军,这支军队兵力总数不多,但机动性强,装备先进,并且善于利用本地土着,用安汶人、爪哇人作为辅助部队。

最终很有可能是海上封锁,随后至少几千人的部队登陆作战。”

“拒绝我们,”

“要不了多久,兰芳国,将不复存在于世上。只会在历史的故纸堆里,留下几行悲壮的文字。而这片土地上的十数万华人,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

他将那份提案,轻轻地、再一次推到了石桌的中央。

“接下这份合同,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金山华人总会、港澳华人总会都会尽全力。”

说完,他和阿昌叔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对着失魂落魄的刘阿生拱拱手。

“我等将在坤甸停留三日。三日之后,静候总长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