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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岛地势陡峭的斜坡上,密密麻麻的寮屋区(贫民窟)如同附骨之疽。
这里是三合会势力最根深蒂固之处。然而近日,就连这些往日喧嚣吵闹的街巷,也显得异常沉闷。
“塌鼻梁”姚四,和记在湾仔一带的头目,此刻正烦躁地在自家狭小的堂口里踱步。
他刚刚送走了港岛区总堂派来的“草鞋”,带来的消息让他心惊肉跳。
“四哥,总堂的意思,让咱们最近都收敛点。金山九的人可能已经过海来了。澳门那边…太惨了,齐二被活剐,好多大佬生死不明,氹仔那边五百兄弟,一个都没回来…说是血流得把沙滩都染红了。”
手下的马仔声音发颤。
“澳门那些大老爷一点动静也无呢….”
“收敛?点样收敛啊!”
姚四猛地一拍桌子,“烟格要开数要收,赌档要睇场,码头卸货也要兄弟去镇住!冇咗呢啲收入,我点样同上面交代?点样养活咁多兄弟?”
话虽如此,但他眼底的恐惧却掩饰不住。
前几天几个在湾仔码头看一个猪仔仓库的手下,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赤条条地挂在货栈的吊车上,身上倒是没有明显伤痕,只是下巴被人用重手法卸了,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活活冻了一夜,精神彻底垮了。
这种无声的恐怖,比直接的砍杀更令人窒息。
它意味着对方对你的行动了如指掌,可以随时用你最恐惧的方式惩罚你,而你却连对手的影子都摸不到。
实际上,姚四不知道,作为盘踞多年的地头蛇,香港的地下社团不是找不到九军的踪迹,是不敢找,甚至要假装没看见。
找到了是打还是不打?被人一锅端了又怎么样?
类似的恐惧,在香港各大堂口的头目心中蔓延。
精锐打仔折损严重,尤其是参与澳门行动、被抽调了人手的堂口,更是实力大损。底层人心惶惶,生怕成为下一个目标。
往日为了争地盘而发生的摩擦械斗几乎绝迹,
旧有的秩序已然崩裂,新的秩序尚未建立。香港的江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权力真空和集体性焦虑之中。
有些堂口大佬连夜带着家小离港,有的许诺许多利益求鬼佬庇护,有得更是直接住到了富商家中,生怕自己悄无声息死在家中。
可是,香港地下的气氛愈加凝重,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金山洪门众却是没再出现,只是陆续打掉了香港几个猪仔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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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上环荷李活道旁的“利源茶楼”。
这是香港历史最悠久的茶楼之一,也是江湖人物历来喜欢“斟盘”(谈判)的地方。二楼临窗的一张雅座,此刻气氛凝重。
围桌而坐的几人,皆是香港地下世界里跺跺脚就能引起震动的人物。
主位上的是“白纸扇”师爷赵明。他是香港洪门目前辈分最高、最具智慧的人物之一,虽已年过六旬,不直接掌管厮杀事务,但在各大堂口间威望颇高,常充当调停人和智囊。
他左手边是“和记”在香港的代理坐馆龙头何六。真正的龙头周世雄直接跑路了,连心腹都没带,何六本是负责香港本地事务的“二路元帅”,如今被迫推上前台。
他脸色阴沉,眼角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惊惧。
右手边则是“联英社”的坐馆“崩牙巨”,性情火爆,以勇悍着称,但在澳门损失了大量精锐后,气焰也收敛了不少。
另外还有几位其他主要堂口的代表,个个面色凝重。
他们和旧金山洪门打过不少交道,情报也比旁人多,大抵能摸清那个陈九的脾性。
此人在金山禁绝鸦片,像他们这种给洋人做狗,跟鸦片深度捆绑的,什么下场,人人都有一杆秤。
“赵师爷,今日叫大家来,到底有乜高见?而家成个香港风声鹤唳,兄弟们都唔敢出街!”崩牙巨率先打破沉默,声音粗嘎。
赵明缓缓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各位大佬,今日请大家来,系想倾一倾,香港洪门,今后条路,要点样行落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澳门的事,大家都知。金山这个陈九,手段狠辣,实力深不可测。他不是为咗争一两条街、几个码头的生意。看此人路数,他系要成个珠江口的江湖,按照他的规矩来。”
“他凭乜嘢?”
何六忍不住低吼,却又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呢度系香港!唔系澳门!有港英政府,有皇家海军!他够胆乱来?”
“他点解唔敢?”赵明反问道,眼神锐利起来,
“他在澳门,连葡国兵都不放在眼里,青洲巴拉坑话烧就烧。你估港英政府真系会为咗我们呢班堂口佬,同他们撕破脸皮,大动干戈咩?他们最紧要系秩序同税收。边个能维持秩序、保证税收,边个就系他们的合作伙伴。”
“如果此人,在香港想断绝鸦片自然是死路一条,可他手下那个老鬼最近这么安静,明显是在等风声,如果这些人跟鬼佬投诚,还有咱们什么事?”
“他们的人,早已经到咗香港,人都不知道多少。”
赵明缓缓道,“前几日,湾仔姚四手下的事,仲有西环、油麻地几单嘢,手法干净利落,唔似本地人所为。我收到风,至少几百人已经过咗海,就住在筲箕湾。”
众人闻言,脸色再变。
“他们派人接触过我。”赵明语出惊人,“代表系个后生仔,叫阿吉。他们开出条件。”
“乜嘢条件?”几人几乎异口同声。
“第一,所有堂口,立即停止一切猪仔相关生意。”
“第二,所有烟格、赌档、妓寨,必须重新登记,接受一个新成立的香港华人总会统一管理,利润按新规矩分配。”
“第三,各堂口打仔,经过筛选,可以编入总会的护卫队,由他们的人负责训练同指挥。”
“第四,以后所有涉及华人之纠纷,优先由总会仲裁,不得私自寻仇械斗。”
“痴线!”崩牙巨猛地一拍桌子,“即系要我们将成副身家拱手让给他?以后我们食乜嘢?睇他面色做人?”
“系啊!赵师爷,呢个条件太苛刻!我们宁愿同他们拼过!”何六也激动起来。
赵明看着他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哀:“拼?点样拼?你们的人,能打得过他们的刽子手?定系你觉得,港英政府会撑我们?我收到料,怡和洋行的大班,已经同陈九的代表,那个咩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人,食过几次饭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头上。
怡和洋行,那是香港最大的洋行,鸦片贸易的最大受益者之一,与港府关系极其密切。如果连怡和都开始接触陈九,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们…他们真系要赶尽杀绝?”何六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未必。”赵明摇摇头,“阿吉话,九爷理解香港洪门兄弟都系为了揾食。只要遵从新规矩,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愿意合作的,日后总会里面,自有位置。生意,也可以做得更大,更安稳。”
茶楼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楼下街市的嘈杂声隐隐传来,更衬得这份寂静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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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
一座深藏于西关、平日里大门紧闭的盐商私园内,
这场会晤的安排,历时两个月,层层递进,充满了谨慎与试探。
最初的触角,由陈九的“东西方航运公司”通过一名与香港怡和洋行关系密切的买办伸出。
这名买办并未直接叩响总督衙门的大门,而是找到了刘坤一身边一位负责处理“洋务”和“海防”事务的候补道台。
呈上的是一份关于“规范化契约华工出洋以增加粤海关侨汇收入”的条陈。
条陈痛陈了“猪仔贸易”的百般弊端,又描绘了合法劳务输出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
涉及数百万两白银,这位道台不敢怠慢,与总督府内的几位核心幕僚反复磋商、推演。
他们一方面惊异于条陈背后那股海外势力的能量,能拿出如此详尽的数据和海外需求分析,另一方面,也对其模糊的背景和潜在的会党色彩充满警惕。
经过数轮间接的信函往来、“中间人”的口头传话,以及多方调查,刘坤一的幕僚们终于拼凑出了“陈九”这个人物的轮廓:一个在北美华人世界中拥有巨大影响力、掌控着航运与劳工网络、行事果决狠辣却又似乎心向故国的复杂角色。
幕僚们将最终的判断呈报给了刘坤一:“此人如利刃,可用亦可伤,请制台大人定夺。”
最终促成了这场在盐商园林中的微服密会。
会晤的双方,是刘坤一和他的核心幕僚,以及陈九和他的随员。
会谈的气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试探和交锋。
刘坤一虽然微服而来,但封疆大吏的威严犹在。
他盯着陈九,目光如炬:“陈兆荣,你在澳门、广州做的事,本督早有耳闻。手段酷烈,无法无天!你可知,仅凭你屠灭福生堂、搅乱澳门秩序、私运人口这几条,本督就可将你明正典刑!”
陈九从容不迫,躬身行礼:“制台大人明鉴。福生堂贩卖猪仔,罪大恶极,晚辈所为,虽是江湖手段,却也替天行道,解救无数同胞,捣毁了一大人间魔窟。
澳门之事,乃葡人治理无方,苛待华民,激起民变,晚辈只是顺应民心,助我华人争取些许权益,如今澳门华社秩序井然,猪仔贸易已绝,赌场烟馆规费反而更有保障,此乃有目共睹。
至于劳工出洋,晚辈皆是循合法契约,与昔日之贩卖猪仔,有云泥之别。”
“好一个牙尖嘴利!”刘坤一冷笑,“替天行道?顺应民心?你分明是恃强凌弱,扩张势力!你手下那些亡命之徒,装备之精良,堪比官军!你究竟意欲何为?莫非真想学那些会党匪类…真有洪门反志?”
“还是想做我朝的另一个盛宣怀,也戴一顶花翎二品顶戴,官商通吃?”
刘坤一此问,是在试探陈九的政治野心。
盛宣怀作为李鸿章的得力干将,以“官督商办”之法掌控轮船、电报、矿务等国家经济命脉,是朝野皆知的人物。
此人在1870年经人推荐入李鸿章幕府,因其精明干练、善于办理洋务而深得李鸿章信任和赏识,李鸿章将许多重要的洋务项目交给盛宣怀办理,如轮船招商局、电报局等。盛宣怀也成为了李鸿章在经济实业领域推行洋务运动的得力助手。
陈九自然听说过此人,他在三年前就被李鸿章推荐为知府,升道员。李鸿章称赞他:“一手官印,一手算盘,亦官亦商,左右逢源。”
陈九闻言,坦然抬头,目光直视刘坤一,
“制台大人,晚辈若真有反志,何须远赴海外辛苦经营?又何必在此与大人坦诚相见?”
晚辈更不敢与盛公相提并论,盛公之途在庙堂,而晚辈之根基在四海萍梗。晚辈所求,不过是在这弱肉强食之世,为我华人谋一存续空间,争一口饭吃。洋人欺我华人太甚,官府有时亦力有不逮。晚辈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聚拢力量,以求自保,进而能为我华人做些实事。”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晚辈与容闳先生数面之缘,深知我华人欲强,非有新学、新业不可。至于晚辈是否心存悖逆,空口无凭。或许,此物可为晚辈略作辩白。”
陈九示意,伍廷芳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呈上。
刘坤一的幕僚接过,展开呈给总督。刘坤一看后,眼神微微一动。那竟是大清首任出使美国大臣、钦差陈兰彬的亲笔手书。
陈九解释道:“前年,陈大人奉朝廷之命赴古巴调查华工受虐一案。晚辈在海外薄有根基,有幸为陈大人一行略尽绵薄之力,提供了些许人手与便利,协助搜集西人虐待我同胞之证据。此乃事后陈大人赠予晚辈的手书,以作留念。”
这封信的份量,远超万语千言!
刘坤一仔细看完,语气稍缓,
“好一个做些实事!”
但依旧充满怀疑,“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你又能给朝廷、给两广带来什么实事?”
陈九看了一眼伍廷芳。伍廷芳立刻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份文件,恭敬地呈给刘坤一及其幕僚。
“制台大人请看,”
陈九一一介绍,“这是夏威夷王国卡拉卡瓦国王内阁发出的、请求引进契约华工的官方照会副本及翻译件。这是负责在加拿大自治领修建太平洋铁路的加州铁路公司与东西方航运公司签订的劳工招募与运输合同,需华工数目极大。
这是旧金山斯坦福,亨廷顿集团、加州多家公司、太平洋渔业公司签订的长期用工协议。此外,我们在萨克拉门托河谷拥有大片农场,亦需要大量农业工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所有这些,都需要健康、可靠、守纪律的契约华工。经我手出去的华工,皆签有受美国和国际法保护的正式用工合同,报酬合理,工作条件有基本保障,绝非昔日猪仔可比。初步估算,仅上述项目,所需华工就不下三万之数。这不仅能缓解粤省人口压力,每年汇回的侨汇,更将是一笔巨款,于国于民,皆有大利。”
刘坤一和他的幕僚们仔细翻阅着那些盖着各式印章、有洋文有中文的合同文件,脸色渐渐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