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号”庞大的身躯缓缓驶入维多利亚港,香港岛北岸鳞次栉比的建筑和九龙半岛的轮廓逐渐清晰。
林兆祥站在二等舱的甲板上,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心中却再无往次归来的轻松。
几日的航程,他都在一种忐忑不安与隐约的恐惧中度过。
那个姓陈的年轻人平静无波的脸庞和总管的恭敬态度,像梦魇一样萦绕在他心头。
他反复回想之前流传到日本和香港的报纸和只言片语,越琢磨越觉得水深不可测。
那晚关于烟土的蠢话对方早已忘却,最好此生再也不要有交集。
船终于靠稳码头,舷梯放下。
林兆祥随着人流走下船,深吸了一口气。
他招手叫来自己的买办,吩咐道:“先去中环的联发行,把样品卸了,给怡和的威廉姆斯先生递个帖子,约明天……”
话音未落,四个穿着普通短衫、但眼神锐利、身形精悍的华人男子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恰好堵住了他前后的去路。
其中一人脸上带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林兆祥老板?我们老板有请。”
林兆祥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煞白:“你…你们是谁?你们老板我不认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他试图提高音量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但码头上人声鼎沸,这点动静如同水滴入海。
而且,周围几个看似路人的精壮汉子也若有若无地朝这边瞥了一眼,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那为首的人依旧笑着,凑近一步,低声道:“林老板,你的烟土生意…九爷想再跟您聊聊。请吧,别让我们难做,也别让您自己难堪。”
林兆祥最后的侥幸被彻底击碎,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他腿脚发软,几乎是被两人“搀扶”着,半推半就地塞进了一辆早已等候在旁、帘子低垂的人力车。
他的买办早已被隔开,惊慌地看着自家老板被人带走,却不敢上前。
人力车夫拉起车,飞快地跑起来。
林兆祥的心跳如擂鼓。他试图分辨方向,但车帘紧闭,只听到外面市声变幻,从码头的喧嚣逐渐变得相对安静,又夹杂着更多的市井之声。
他感觉车子似乎在上坡,然后又拐了无数个弯。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车子终于停下。
帘子被掀开,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林兆祥被请下车,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靠海的湾区,四周多是仓库和低矮的民居,
他仔细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这里应当是筲箕湾。
眼前是一栋不起眼的二层砖石建筑,楼下是巨大的仓库门,看起来和周围其他货栈别无二致。
但门口站着的几个黑衣短打的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透露着此地的不同寻常。
“林老板,请。”那几人引着他走向仓库侧面的一个小门。
门一打开,热浪扑面而来。
林兆祥下意识地抬眼望去,顿时魂飞魄散,两腿一软,要不是旁边有人架着,几乎当场瘫倒在地。
只见这巨大的仓库内部,哪里是什么堆货的地方!
密密麻麻,整齐地站满了人!一眼望去,绝不下七八百之数!
这些人穿着短打衣衫,剃着短发或留着短发根,个个面色精悍。
一股凝练的杀气、纪律性以及那种经历过血火的悍厉之气,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林兆祥这般的寻常商人感到窒息。
就在这时,仓库前方的一扇小门打开,几个人走了进来。
为首者,正是船上见过的那个陈九。
他神色平静,身边跟着那个在船上见过的老者,以及另外几个气息沉稳的汉子。
林兆祥被两人搀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跟着陈九一行人,从那个小门离开了仓库,沿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被改造成了数间办公室,虽然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
他们被引到最大的一间办公室里。
办公室内,气氛同样凝重。
林兆祥看到,香港着名的华人律师伍廷芳赫然在座,正与几名西装革履的西洋律师低声交谈着,桌上摊满了文件。旁边还坐着一位面色复杂的老者。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办公室的角落,还跪着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鼻青脸肿的人!
虽然衣着狼狈,但那股江湖气不言而喻,似乎是香港堂口的头目,平日里在街面上也是吆五喝六的角色,此刻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九径直坐下,梁伯坐在他旁边。阿昌叔则抱臂站在陈九身后,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林兆祥,让他又是一阵腿软。
“林老板,坐。”陈九开口,语气平淡,
林兆祥战战兢兢地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半个屁股悬着,恨不得立刻消失。
陈九并没有立刻理会他,而是先看向伍廷芳和那几位洋人律师:“伍先生,史密斯先生,澳门那边的手尾,法律上的文件都处理干净了?”
伍廷芳问了声好,应道:“九爷放心,太平洋渔业公司澳门分公司的注册、青洲地块的租赁契约、以及与卢九、何连旺等人的合作协议,均已按照加利福尼亚州和澳葡商法办理妥当,经得起查验。舆论方面,持续的报道已经让里斯本方面焦头烂额,澳葡总督奥尔塔先生除了默认现状,别无他法。”那位叫史密斯的律师也用英语补充了几句,表示国际法层面的铺垫已经完成。
陈九点点头,这才将目光投向角落那几个被捆着的人:“这几个人,是哪个堂口的?都问清楚了?”
一个负责看管的精悍汉子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九爷,是和记了多次参与逼迫良家、走私烟土,也说了些和记与陈金牙的筲箕湾码头帮、还有洋行的一些勾当。”说着,他递上一份口供记录。
陈九粗略扫了一眼,“按规矩处理掉。清理干净。”
“是!”那汉子毫不犹豫,一挥手,立刻有人将那几个面如死灰的帮派分子拖了出去,求饶声被迅速堵住,消失在门外。
林兆祥看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处理完这些,陈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林兆祥身上。
“林老板,”
“船上你说,有条发财的路子,是做烟土生意?”
林兆祥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九爷!九爷饶命!是我的有眼无珠!胡说八道!我再也不碰烟土生意了!求九爷开恩……”
陈九皱了皱眉,打断他:“起来。我不杀你。”
林兆祥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看你在横滨多年,熟悉日本商情,也懂洋文,是个能做事的。”
“我请你来,是想了解一下香港的烟土走私生意,你把你知道的写一下,随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说完,他皱饿了眉头,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太平洋渔业公司和东西方航运公司,正需要熟悉远东航线贸易的人。你那个通达洋行,如果有意愿,可以并入我的旗下,专门负责对日生丝、茶叶以及…未来其他货品的贸易。
你做我的买办,规矩照旧,该你的那份不会少。”
林兆祥绝处逢生,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连忙应声:“愿意!愿意!谢九爷提携!小的定当竭尽全力,为九爷效犬马之劳!”
“起来吧。具体事宜,稍后伍先生会跟你谈。”
陈九挥挥手,不再看他。林兆祥这才颤巍巍地爬起来,缩到房间角落,找了个纸笔,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陈九才转向梁伯和陈秉章,语气缓和了许多:“秉章叔,昌叔,依你们看,香港这些大大小小的堂口,他们究竟是如何运作?如何赚钱?又如何与那些洋行、和港英政府纠缠在一起的?”
陈秉章叹了口气,率先开口,“兆荣贤侄,梁老哥,阿昌兄弟,香港的情况,确实复杂无比。这里的帮派,早已不是当年内地那种简单的江湖帮会了。他们几乎控制了香港华人底层社会的方方面面,但归根结底,他们的命脉,系在一样东西上,鸦片。”
阿昌叔接口道,语气冷厉:“我这几天带人摸了香港岛和九龙几个大档口。最大的财路就是开烟馆、保护费、放贵利、操纵苦力摊档!但所有这些,几乎都围着鸦片转!
港英政府把煮卖鸦片的专利权承包给最大的鸦片商,也就是怡和洋行旗下的香港鸦片有限公司。然后呢?这些三合会堂口,就从这家公司手里分包各个区域的销售权,或者负责为他们的烟馆看场、催债、运送烟土!”
陈秉章点点头:“没错。怡和、颠地这些大洋行,是坐在楼顶的。他们通过港府认可的公烟制度合法垄断鸦片进口和炼制,赚取巨额利润。但具体的分销、零售、以及…以及应对那些吸烟欠债的烂仔、处理底层纠纷,
这些脏活累活,他们需要本地势力去做。这就是三合会存在的价值。他们就像是洋行和港府在华人地下世界的代理人。”
阿昌叔补充道:“不止鸦片!码头的搬运、建筑工地的苦力、妓寨的运营、甚至一些小商小贩的保护费,都被各个堂口划分了地盘。他们通过这些手段敛财,一部分自肥,更大一部分,则要上交给他们背后的坐馆、大佬,
而这些大佬,往往又和某些洋行的买办、甚至警队里的某些大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港英政府靠着鸦片税和这些乱七八糟的税收,填充库房,只要面上秩序大体不乱,他们乐得有人替他们管理这十几万的华人贫民。”
梁伯听得眉头紧锁,猛地咳嗽了几声:“咳咳…如此说来,这香港的洋人政府,竟是靠着这毒物和黑帮来维持统治?真是无耻之尤!”
陈秉章苦笑:“话虽难听,但事实如此。
港英政府的高官们,看重的是商业繁荣和税收,是维多利亚港的船只往来。
对于华人社会内部的污糟事,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不影响洋人的体面和生意,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甚至…有些警察收受黑帮的贿赂,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这套共生体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伍先生,你怎么看?”
伍廷芳愣了一下,不知道陈秉章为什么点自己,沉默了一会整理措辞,试探性地说道。
“要想真正站稳香港,恐怕不能单纯用暴力手段。
必须…从上至下。先搞定那些真正掌握经济命脉的洋行,让他们看到与我们合作,比与那些旧的三合会合作更有利可图,也更高效。
然后,通过洋行的影响力,或者说,通过我们所能带来的更大、更稳定的商业利益和税收,去影响、乃至说服港英政府的高层,默认甚至支持我们的整合。”
陈秉章点了点头,“港英政府他们更想要的,秩序,和更多的钱。”
陈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没有立刻应声。。
良久,他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英文单词:pany。
“我决议用公司重新组织香港洪门和这些帮派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