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珠江口。
一整支由“快蟹”、“扒龙”等小型走私快船混编的船队浮在海面上。
这便是香港洪门拼凑出的“远征军”。
船上,五百多名“打仔”正沉浸在一种喝醉酒之后的暴戾、狂热氛围中。
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趟四小时的航程,不过是一次武装郊游,一次去邻埠发财的好机会。
“都听好了!”
一个名叫梁坤的年轻“红棍”站在船头,一手叉腰,一手举着酒瓶,对着手下的一群弟兄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这次去澳门,不光是给山主挣脸面!何六爷说了,只要把金山佬打回去,咱们这些人都能到赌场看场子!钱财、货物、女人,咱们兄弟以后都不缺!到时候,你们个个都能在福隆新街快活几天!”
他的话引来一阵粗野的哄笑和叫好声。
福隆新街,澳门最着名的烟花之地,这个名字对这些终日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来说,有着最原始的诱惑力。
梁坤很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
他年轻,敢打敢拼,在堂口里迅速上位。
那个香主、大佬口中所谓的“金山九”,不过是个走了运的乡下仔。
他想象着自己带领弟兄们冲进敌阵,将那些金山佬踩在脚下的情景,不由得热血沸腾。
这次立下大功,回去之后,该向自己大佬姚四爷讨要哪条街的场子。
他和其他人一样,对这次行动充满了盲目的自信。
他们是珠江三角洲地下世界的王者,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暴力解决问题。
凭借着人数的绝对优势和主场之利,足以碾碎任何敢于挑战他们权威的对手。
这次难得香港洪门联手,大小红棍都有七八个,怕个卵?
凌晨四时,
氹仔(taipa),这个离岛拥有曲折的海岸线和众多小海湾,非常适合小型船只停泊和秘密交易。
这个地方远离内港的监管,成为了鸦片、食盐、茶叶等违禁品或逃税商品的重要集散地。
他们之前来过几次,并不陌生。
按照计划,那里本该有三合会的兄弟接应,用灯火为他们指引航道。
然而,梁坤举着望远镜,搜寻了半天,却连一丝光亮都没有看到。
小码头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船身与码头木桩摩擦时发出的“嘎吱”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妈的,何六的人呢?”梁坤身边的一个头目低声咒骂道,“说好的接应呢?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一股莫名的不安,开始在梁坤心中蔓延。
这寂静太过反常,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五百多号人挤在船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管了!靠岸!登陆!”梁坤咬了咬牙,下达了命令。
船只缓缓靠向一座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栈桥。
打仔们一个个抓着缆绳,攀上湿滑的木板,跳上了岸。
他们登陆的地点,正对着一片典型的岭南村庄。
由石头和独特的蚝壳墙建成的低矮棚屋,这里面很多都直接参与走私。
走私的货物(特别是鸦片)会被迅速搬入其中。
很多房子内部经过加固或设有暗格、地窖,用以临时存放货物。
五百多人很快便在码头后方的一片空地上集结完毕。这片空地,原本是用来堆放货物的,此刻却空空如也,显得异常开阔。
“头儿,不对劲啊。”一个老成的打仔凑到梁坤身边,压低声音说,“太安静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三合会的人呢?”
梁坤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环顾四周,那些黑洞洞的窗户,那些深不见底的巷口,都仿佛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闯入了屠宰场的猪,周围的空气里都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所有人,亮家伙!背靠背,结阵!”他嘶声喊道,试图用音量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
打仔们纷纷从怀里抽出腰刀、短棍,最外面的掏出老旧的单发火枪。他们紧张地靠拢在一起,警惕地望着四周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响,从他们头顶的一栋竹筒屋二楼传来。
那是拉开步枪枪栓的声音。
紧接着,仿佛是一个信号,四周所有的建筑里,都响起了同样的、密集的、如同死神心跳般的“咔哒”声。
梁坤猛地抬起头。
他看到,在那些黑洞洞的窗户后面,一根根黑色的、冰冷的枪管,正悄无声息地伸了出来,对准了他们这群挤在空地中央、毫无遮蔽的活靶子。
————————
“开火。”
“砰!砰!砰!砰!砰!”
上百支步枪同时开火,密集的弹雨撕裂了潮湿的空气,连珠枪以惊人的射速将铅弹倾泻而出 ,
空地,瞬间变成了屠场。
洪门的打仔们,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子弹轻易地撕开他们的血肉之躯,在他们身上开出一个个狰狞的血洞。
中弹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被巨大的动能掀翻在地,抽搐着,很快便没了声息。
梁坤在枪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具刚刚倒下的同伴的尸体后面。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朵里全是枪声、子弹的呼啸声和同伴们垂死的惨叫。他颤抖着抬起头,透过尸体间的缝隙向外望去。
一个刚才还在他身边吹牛的兄弟,胸口被子弹打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鲜血和内脏的碎片糊了一地。
另一个试图举起火枪反击的头目,脑袋被一颗威力巨大的子弹整个掀开,红的白的溅得到处都是。
梁坤躲在尸堆后面,浑身抖得像筛糠。
有必要吗?
真的有必要吗?
——————————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对坐无言。
陈秉章叹了口气,起身冲了杯茶。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该埋怨还是怒骂两声?
陈九那日亲自送他上船,还给他安排了几个贴身护卫,他本没有多想,自己一个回国养老的无用之人,还派护卫跟着自己能有什么坏心眼?
这几日,他越想越心寒,那陈九,怕不是几年前就想到今日?
他早就想安排人回国和这些本地会党抢地盘?早就想利用他?
可他一个勉强有点钱的老汉又能做什么?
“秉章兄,”
“你我相识于金山,知道我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
兄弟们在广州、澳门都已站稳脚跟,如今来香港,是为了一件事!斩除此地所有的洪门、三合会成员,整理地下秩序!”
陈秉章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他久久没有作声。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
“这是兆荣的意思?”
阿昌叔摇了摇头,“九仔说了,此行商业上的事情我不管,澳门尽数杀绝,香港的事,让我来找你,听听你的意见。”
“我阿昌是个粗人,不擅长拿主意。但我也知道如今在这香港地界,满街烟馆,毒雾弥漫,我同胞形销骨立,倾家荡产者,日有所闻!”
他语气中的杀气陡然浓烈,“香港就是最大的赌窝,城中洪门三合会各堂口,便是替鬼佬分销烟土之黑手,杀人越货,逼良为娼,血债累累!请你指点一二,告诉我这些狗崽子的堂口,囤积烟土、往来转运的巢穴。弟兄们刀枪俱已备妥,誓要斩此毒蔓!”
陈秉章静静地听着,浑浊却深邃的目光越过阿昌叔的肩膀,投向窗外夜色中模糊的港海。
远处英舰的灯火与渔火在雾中交织明灭。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我猜不透兆荣贤侄的用意,但你的刀,用错了地方。万万不可,你动不得他们。”
“为何?” 阿昌叔眉头一拧,
“不过是一群数典忘祖、为虎作伥的败类!仗着洋人势子,欺压自己同胞的渣滓!有何动不得?杀之犹如屠狗!”
“败类?确是败类。”
陈秉章语调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无奈,
“但他们为谁作伥?替哪个洋行老板卖命?你想过没有?”他用指尖蘸了杯中茶水,在桌面上缓缓画了一个圆,
“非也。他们非是为某个单一的鬼佬商人卖命。他们,根本是在为这港英政府卖命。”
阿昌叔面色一凛,
陈秉章继续用那蘸水的指尖,在圆圈内画出几道痕迹:“你睇这香港,弹丸之地,开埠不过三十余年,何以如此繁华?商贾云集,货栈林立,军舰游弋?皆因贸易。
支撑这等贸易,支撑这港英政府岁入、衙署开支、兵饷巡捕粮饷的最大一笔进项,系乜嘢?”
他目光如炬,盯住阿昌叔。
不待回答,他便自答:“正是鸦片!港英政府施行的是鸦片包征制度,将煮卖熟膏之权,以竞投方式,包予出价最高者。
中标者,便是此地法律认可之鸦片大王,持官方牌照,垄断全港熟膏炼制与销卖。
你从澳门来,想必也知道澳门博彩行当的规矩,如出一辙。
但澳葡政府和港英政府却完全不同!
三合会各堂,便是这位鸦片商手下最得力之爪牙,负责分销转运,看守烟馆,催收账款,清除一切碍事之人。
这些打手深入每一处寮屋区、每一间烟馆。
你若动他们,非是江湖仇杀,而是直接挑战这套包税制度,斩断鸦片财路;斩断鸦片财路,即是刨挖港府库银之根基。你话我知,动了女王陛下政府的钱罂,你会系咩下场?”
“……系自寻死路。”
陈秉章替他下了判语,声音冷硬如铁,“唔单止是你,你班兄弟,甚至海上你们旧金山公司的船,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水师巡捕、法院差役,甚至皇家海军陆战队,都会毫不留情。
这里是香港,不是澳门,不是广州,更不是当年你们驰骋的江南。这里,有他们红毛夷自己的规矩,而鸦片和银纸,就是港英政府最大的规矩。”
“全港警察差不多一千人,多数是印度警察,华人警察只发警棍。更紧要的是,这里有一整支红毛的陆军步兵营!英国本土派来的!往少里说一千人!还有皇家炮兵和工程兵!”
“海上呢?香港是皇家海军“中国舰队”的总部!你去看看维多利亚港,那里面十艘军舰啊!”
“你们敢动手,动英国人的钱袋子,可不是澳葡政府那么简单了!”
陈秉章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砸在阿昌叔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