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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劳工贸易(1 / 2)

仆役送走了曹老爷,和几个商人代表。

卢九与何连旺相对而坐,面前的菜肴早已冷透,两人却都毫无食欲。

曾经赖以为生的江湖规矩、葡人庇护、金钱网络,在那些来自金山的枪口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他们被客气地“请”了回来,甚至还得了一份“压惊礼”,却感觉脖子上始终悬着一柄看不见的刀。

“何老板,”卢九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善允的提议,你以为如何?借朝廷和英国人的力……”

何连旺摇了摇头,

“此计险甚。引狼驱虎,焉知狼不入室?朝廷若真的介入,这澳门还是你我做生意的澳门吗?香山县令的胃口,你我不是不知。至于英国人……”

他冷哼一声,“香港的总督,巴不得澳门越乱越好。他们只会逼澳葡签订更多利英条款,怎会真心助我等?”

“事情捅出去,英国人找个借口封锁海路,或者真的打了起来,你我生意还怎么做?”

“不打起来,事情还只是江湖纷争,一旦上秤,我等如何自处?”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更何况,你我只被囚一日,曹善允却当晚即被礼送回家。这其中意味,你还不明白吗?那些人,对曹家这等与前山寨、香山县衙关系匪浅的士绅,心存顾忌,甚至有意疏远,明显是不想跟朝廷扯上关系。他们真正要铲除的,是你我这等靠赌、靠烟、靠猪仔发财,又与葡人纠缠太深的人。曹老爷自是稳坐钓鱼台,我等却是砧板上的鱼肉!”

这番话刺破了卢九最后一丝侥幸。

他脸色十分难看,闭眼思量。

就在这时,管家脸色苍白、几乎是踉跄着跑了进来,

“老爷!何老板!他们……他们到了!已经到了园子大门!”

卢九和何连旺猛地站起,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该来的,终究来了。

“来了多少人?”

何连旺急问,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我只看见四个!”管家咽了口唾沫,

“为首的自称是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代表,还有个煞神老鬼,另外两个,像是……像是洋行里的师爷状棍,一个华人,一个鬼佬!”

四人?只来了四个?

卢九与何连旺对视一眼,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觉得那无形的压力更重了。这不是来火并的架势,这比火并更令人心慌。

他们强作镇定,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走向楼梯口。

四个人,正从楼下缓步而上。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旧金山太平洋渔业公司的理事张阿彬。

他穿着一身深色长衫,却一点没有文人气质,皮肤格外的黑,脸上还挂着惊奇的神色,倒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仿佛不是来谈判,而是来瞧新鲜。

身后左边一人,年纪很大,一身半旧的靛蓝竹布衫,眼神很凶。

右边那位,是伍廷芳,他们见过,香港殖民地第一位华人执业大律师,林肯法学院的高材生。

他的出现,瞬间让几人意识到,今晚绝不是江湖“讲数”。

跟在最后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壮、面色红润的西洋人,约莫四十岁年纪,同样西装革履,提着一个更显沉重的皮箱,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职业性礼貌与隐隐傲慢的表情。

“卢老板,何老板,深夜叨扰,万分抱歉。”

张阿彬率先拱手,“实在是有要事相商,不得不冒昧前来。”

“张理事哪里话,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快请进!”

卢九挤出热情的笑容,侧身将众人让进那间奢华却气氛凝重的餐厅。

四人依言落座。

“这位先生是……?”何连旺看向那西洋人,试探着用英语问道。

张阿彬没说话,伍廷芳看了他一眼,“请允许我介绍,约翰·史密斯先生,代表太平洋渔业贸易公司的法律顾问。”

史密斯先生微微颔首,“晚上好,先生们。我受权代表我的客户处理所有关于他们在珠江三角洲商业及法律利益的事宜。”

伍廷芳开门见山:“卢老板,何老板,时间宝贵,我们就开门见山。今晚前来,系代表太平洋渔业公司,同两位倾一倾澳门乃至整个劳工贸易的未来。”

卢九和何连旺互相对视一眼。

对方有备而来,律师、洋人、全套的西式做派,这分明是不准备给他们任何闪烁其词或依循旧例讨价还价的机会。

卢九深吸一口气,

“张理事,”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江湖人的诚恳,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诸位手段通天,在广州、澳门做下好大事业,我卢九佩服!江湖规矩,成王败寇,我认。敢问几位究竟意欲何为?

或者说,陈九先生意欲何为?”

阿昌叔呲笑一声,看了卢九一眼。

卢九心头发颤,接着说道,

“若是求财,一切好商量!澳门赌业、烟业、航运,每年金山银海,卢某愿与共享其利!只求一条活路,日后也好鞍前马后,为九爷效劳!”

何连旺紧接着开口,“张先生,澳门弹丸之地,然形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葡人虽弱,乃西洋一国,占据此地三百年,名分早定。

北有香山县、前山寨虎视眈眈,视澳门为辖土。外有香港英夷巨舰大炮,隔海相望,伺机而动。

九爷雄才大略,志在四海,何必在此四战之地,与各方结怨?

如今澳葡总督焦头烂额,港英军舰游弋外海,两广总督衙门也已行文质问……

若局势持续动荡,引来强权干预,岂非得不偿失?

依鄙人浅见,和气生财,方为上策。”

他点出各方势力,暗示陈九的行为已触及危险的红线,试图以此施压,争取更有利的条件。

伍廷芳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叠厚厚的文件,不紧不慢地放在餐桌上。

“卢老板,何老板,”

“我想,二位或许对当前局势的性质,存在根本性的误判。我们今日前来,并非为了与二位进行传统意义上的江湖利益划分,也并非要与二位探讨澳门模糊的政治地位。我们今日要谈论的,是一个关乎法律、人道以及未来商业秩序的议题。”

“法律?人道?”卢九愣住了,这些词汇离他的赌场和烟馆太遥远。

“正是。”伍廷芳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那是一份英文报纸的剪报,“这是伦敦《泰晤士报》的专题报道,标题是《the Sves of the East: the Fotten tradetonese olies》(东方的奴隶:被遗忘的粤籍苦力贸易)。

文章详尽披露了从澳门港被贩卖至古巴、秘鲁的华工所遭受的堪比黑奴的悲惨境遇。文中多次提及的wo hop(和记)及其合作者Fuk Sang tong(福生堂),与二位的商业网络,似乎存在着不容忽视的联系。”

他又拿起另一份印刷精美的文件:“这是去年,由大清总理衙门牵头,汇同英、法、美、俄等国代表共同整理发布的《古巴华工事务各节》抄录文书。其中收录了超过千份华工血泪控诉的证词。有证据显示,超过半数以上的猪仔是通过澳门各口岸输出。澳门,已成为文明世界唾弃的苦力贸易之最大污点。”

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文件,目光锐利地扫过卢何二人:“根据国际公法,尤其是大英帝国早在1833年便已通过的《废奴法案》,任何形式的奴隶贩卖及类似奴隶制的强迫劳动制度,皆为文明世界所不容之严重罪行。二位阁下,”

“在这场持续多年、罪恶滔天的贸易中扮演了何种角色,获取了多少利益,你们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卢九的脸色更加难堪,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何连旺坐在一边,一时竟觉得如芒刺背。

他常年与怡和洋行的英国佬打交道,太清楚这顶“奴隶贸易”帽子在国际上,尤其是在英国舆论界的分量。

这已远远超出江湖仇杀、地盘争夺的范畴,

这顶帽子要是真落到他头上,英国人肯定要找替罪羊,到时候家财散尽到好说,最可怕的是这是要将他们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这…这纯属污蔑!”

何连旺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那都是和记周世雄及其党羽所为!我与卢老板做的都是合法生意,与怡和的茶叶、生丝贸易堂堂正正!那些……那些劳工输出,不过是与人方便,抽些水头,具体内情,我等实不知晓!”

“合法生意?不知内情?”

伍廷芳和一旁的史密斯小声说了几句,史密斯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厚厚的账册复印件,

伍廷芳接着开口,“何先生,这是从可靠来源获得的贸易账册副本。它详细记录了过去五年间,您个人从秘鲁鸟粪岛和古巴甘蔗种植园的劳动力供应合同中获取的佣金总额超过五十万银元。您能否解释一下,何种劳动力能获得如此高昂的报酬,并且需要在那种条件下运输?”

何连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至于您,卢先生,您的信誉赌场不仅是藏污纳垢之所,更是和记绑架和债务奴役操作的主要清算中心。我们拥有超过四十份宣誓证词,证明他们在输光一切后从您的场被绑架,在枪口威胁下签署合同,然后被运往青洲的巴拉坑。您敢声称对在您自己地盘上发生的这些活动一无所知吗?”

“你们……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卢九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很简单。”

“我的雇主,太平洋渔业公司,是一家注册于美利坚合众国、致力于以现代商业模式改善华工处境、拓展远洋贸易的正规企业。我们认为,二位过去所参与、或默许的那种野蛮、落后、残忍且效率低下的猪仔贸易,不仅严重玷污了我华人的声誉,也阻碍了澳门乃至整个华南地区商业秩序的健康发展。它,必须被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他将一份装帧精美的计划书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我们的解决方案。我们将以太平洋渔业公司为主体,在澳门注册成立一家全新的公司。这家公司,将全面接管并彻底改造珠江三角洲乃至整个华南沿海的所有劳工招募与输出业务。”

“我们不再贩卖猪仔,我们只输送签署了标准雇佣合同、接受过基本技能培训、享有基本薪酬保障和人身保险的契约华工。我们将建立完善的监督机制,确保他们得到合乎人道的对待。我们将用最文明、最先进、也最高效的方式,来运营这个庞大的劳动力市场。”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继续说道:“当然,如此宏大的事业,需要熟悉本地情况、且有影响力的合作伙伴。我们认为,卢老板、何老板,在澳门深耕多年,人脉深厚,是协助管理这家新公司的最佳人选。我们诚挚地邀请二位,加入新公司的董事会,共同开创这番新事业。”

董事?邀请?

卢九和何连旺听懂了这温言软语下的彻骨寒意。

对方根本不是来分蛋糕的,他们是来砸碎旧的餐桌,按照他们从西方学来的全新规则,重起炉灶,另做一席新菜。

而他们这两个旧日的厨子,要么被当作垃圾清理掉,要么,就只能乖乖听话,在新厨房里打个下手,或许能分点残羹冷炙。

张阿彬看着两人陷入沉默,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