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的基石,并非议事亭前地那些巴洛克风格的华美建筑,也不是大三巴牌坊下虔诚的祈祷。
它的基石,深埋在那些终日不见阳光的番摊馆里。
自1847年葡萄牙国王为解澳门财政之困,一纸王令将博彩合法化以来,赌博便取代了转口贸易,成为这座殖民地赚钱的新路子。
澳葡政府的运作模式很简单粗暴,将全澳门的赌博经营权,以“承充”制度,独家专营给一位财力最雄厚的华人。
这位被称为“赌商”的承充总办,每年向澳葡政府缴纳一笔天文数字的“白鸽票税”和“番摊税”,以此换取垄断地位。
时任赌商,以卢九为代表。
他是一位精明的潮州商人,表面上经营着茶叶和丝绸的大宗生意,但澳门真正的权贵都清楚,这些赌商联合会才是这座城市影子里的钱袋子。
澳葡政府超过六成的财政收入,直接来自赌税。
总督的薪水、士兵的军饷、市政的开销,每一分钱,都沾着骰子滚动的声音。
然而,赌博的帝国,同样需要基石。而这些番摊的基石,就是“和记”。
“和记”,这个在澳门盘踞了超过十年的三合会组织,早已不是单纯的街头帮派。它是赌业帝国中,负责执行、威慑与润滑的必要零件。
大赌商提供资本与官方庇护,“和记”则提供肌肉与地下秩序。
“和记”的龙头周世雄,同时也是最大的番摊馆“信誉”的暗股东。
他的徒子徒孙们,是赌场的“叠码仔”,为豪客提供借贷。
也是赌场的“护场”,将老千和闹事的沉海,也是赌场的“收数队”,让欠债的赌徒家破人亡。
他们从赌场的利润中分得一杯羹,同时利用赌场的平台,扩张着自己的人口贩卖、鸦片和娼妓生意。
这是一种畸形而稳固的共生关系。
澳葡政府依赖赌博的税款,赌场依赖“和记”的暴力。
三者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共同从这座城市和无数华人劳工的身上,吸取着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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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的三合会,源远流长。
它们是天地会在岭南地区的分支,自清初以来,便以“反清复明”的旗号在民间秘密发展。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澳门这片“法外之地”,最初的理想早已被赤裸裸的利益追逐所取代。
澳门的洪门,主要有两大源流。
一支是广府系,以“和记”、“公正堂”为代表,成员多为香山、广州、佛山一带的移民,他们最早控制了内港的码头、搬运和建筑行业,并通过与葡人官员的早期接触,逐渐渗透进博彩和鸦片贸易。
另一支是潮汕系,以“双鹰社”为代表,他们抱团凶悍,垄断了澳门的渔业和海鲜市场,是后起的强劲势力。
“和记”的龙头,便是广府系势力的代表人物。
其父曾是真正追随过洪秀全的太平军将领,兵败后辗转来到澳门,竖起“和”字大旗,召集旧部,以兄弟互助为名,实则行帮派割据之事。
他本人精通英语与葡语,与澳葡官员称兄道弟,穿着西装出入于总督府的酒会,后来又带人到香港,靠着澳门卖猪仔和鸦片攒下的财力逐渐成为香港洪门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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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陷落的消息,如同珠江口的海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了香港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香港的地下世界,更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与震怒。
香港,“和记”。
与澳门那种隐藏在猪仔贸易和赌档中的分支堂口不同,“和记”作为香港洪门的统率,代表了逃亡港澳的洪门脸面。
十几位来自港澳各大堂口的“大佬”齐聚于此,个个面色阴沉。
他们中有“和记”的坐馆龙头周世雄,有“和安乐”的白纸扇师爷赵明,有“联英社”的红棍打手首领“崩牙巨”,筲箕湾的陈金牙,元朗保耕会当家邓九斤,甚至还有两位从澳门侥幸逃出的残余头目,身上还带着伤,眼神里满是惊魂未定与仇恨。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周世雄猛地一拍桌面,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澳门经营多年的基业,一夜之间就让人连根拔起!青洲巴拉坑被烧,信誉赌场被占,卢九那样的人物都被人掳了去!这哪里是过江龙?这分明是掀桌子、断人衣食父母的阎王爷!”
“周爷息怒。”
师爷捻着山羊胡,
“据逃回来的兄弟说,动手的不是一般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行事狠辣果决,不像寻常会党争斗,倒像是……正规军的手法。他们打的是洪门秉公堂的旗号,可这秉公堂的字头,在咱们这海底名册上从来没出现过。”
“狗屁的秉公堂!”
崩牙巨啐了一口,
“叫人上上下下查了半天,那分明是旧金山那群洋和尚养出来的疯狗!什么狗屁秉公堂,没有洪门兄弟认证,也敢自称洪门?
“我让人去抓那个老不死的陈秉章,想押过来给众兄弟问话,叼他妈,人早都跑得无影无踪,还留了封书信,说跟他并无干系!”
“那个陈九,在金山坑死了过海的香港兄弟,杀了一个香主还不够,第二波过海的兄弟直接被他抓了生死不知。又占了致公堂的名分发了财,如今不仅断了供奉。甚至忘了祖宗规矩,把手伸回老家来了!他们在美国怎么闹我们管不着,但踩过界,打到珠江口,断大家的财路,就是与整个洪门为敌!”
一位澳门“和记”的头目带着哭腔道:“各位香港的阿哥,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他们根本不是要争地盘,是要绝我们的户!齐二爷被活活剐了,我大佬生死不明,堂口里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澳门的水路,眼看就要被那个什么太平洋公司的人控住了!”
另一个补充道:“而且他们狡猾至极!煽动那些猪仔暴动,又买通报纸,把脏水全泼在我们身上!现在澳葡衙门缩了头,英国人隔岸观火,连广州的官府都发了模棱两可的文书!我们再不动手,等他们在澳门站稳脚跟,下一个就是香港!”
这番话戳中了所有香港堂口大佬的痛处。
港澳一衣带水,利益盘根错节。
澳门的苦力贸易、赌场生意,香港的堂口大多有抽水干股,或是负责提供源头的“猪仔”和转运渠道。
澳门秩序崩塌,直接损害了他们的经济利益。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这些打着洪门旗号的金山客展现出的强大武力、精准的情报和娴熟的舆论操控能力,完全颠覆了传统帮派斗争的模式。
今日能血洗澳门,明日就能兵临香港。
那些军警拼了命地找自家的麻烦,勒令他们这些“会匪”的家事必须尽快解决。
周世雄环视众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诸位兄弟,唇亡齿寒的道理,不用我多讲。陈九此人不按规矩出牌,心狠手辣,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做了金山的土霸王还不够,还要挖祖庙的根!
澳门丢了,香港就是孤岛。我们必须反击,而且要快、要狠!要让所有人知道,这珠江口,还轮不到他一个金山来的假洋鬼子说了算!”
“对!打回去!”
“干掉他们!”
“夺回澳门!”
群情激愤之下,反扑的计划迅速成型。
各家堂口一致决定,抽调精锐打仔,组成一支联合队伍,秘密潜入澳门,以雷霆万钧之势,拔掉对方设在“信誉赌场”的临时总部,斩杀那个叫张阿彬的负责人和阿昌叔等头目,重新夺回澳门地下秩序的控制权。
为了确保行动的成功并彰显决心,周世雄提议,行动前依照洪门古老规矩,举行一次隆重的“开香堂”仪式,献血为盟,激励士气。
三日后,荃湾,一座隐匿在山林深处的古老祠堂。
这里曾是早期洪门兄弟逃避官府追捕的秘密据点,如今已是香港洪门最重要的精神圣地。
祠堂内外,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来自香港各大堂口的近千名洪门兄弟,穿着短衫,腰系红带,神情肃穆地分列两侧。
手中紧握着磨得雪亮的牛肉刀和水喉通,
祠堂的正堂之内,更是戒备森严。
堂中设着一座巨大的木制祭坛,坛上铺着黄布,摆放着猪头、雄鸡、三牲祭品,以及象征着洪门三十六誓的三十六盏油灯。
祭坛的正中,供奉着关公的神位,两旁则分列着洪门“前五祖”和“后五祖”的牌位。
资格最老的白眉安身着一袭崭新的长衫,亲自担任主祭。
一众堂口大佬,则作为陪祭,分列其后。
“吉时已到!开坛!”
随着一名“香主”声嘶力竭的唱喏,祠堂外,三声号炮冲天而起,沉闷的鼓声如同心跳般响起。
“咚!咚!咚!”
祠堂内,所有人都神情一肃,对着祭坛,齐齐跪下。
“一叩首!敬天地!”
“二叩首!敬祖宗!”
“三叩首!敬关公!”
周世雄作为主礼人,身穿长衫,头包红巾,神色肃穆。他手持一炷香,朗声念诵洪门开山诗:“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
接着,便是繁琐而神秘的仪式:斩鸡头、烧黄纸、喝血酒。
“……三十六誓,誓誓如山!七十二例,例例如天!背叛兄弟,天诛地灭!出卖洪门,五雷轰顶!”
“杀逆贼!”
“杀逆贼!”
众打仔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仪式结束后,
五百名打仔,在各自大佬的带领下,分成十几艘快船,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维多利亚港,如同一群嗜血的鲨鱼,向着澳门的方向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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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的街面上,满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猪仔”。
他们没有生计,没有希望,三餐不继,只能像孤魂野鬼般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