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甚者,打砸抢烧,
“娱园”依山而建,是一座典型的中西合璧式建筑。
白色的葡式外墙,点缀着中式的绿琉璃瓦和漏窗,
园内遍植奇花异草,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动物园,养着从南洋运来的珍奇鸟兽,以彰显主人不凡的财力与品味。
今夜的娱园,更是外松内紧。
园外的山道上,每隔数十步便有一个手持火铳的护卫在巡逻。
而园内,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十名商会花重金从退役葡兵中招募来的护卫看顾着。
大家都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会匪杀怕了。
别墅二楼灯火通明。
长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
主位上坐着的,是白日里刚被放回来的卢华绍,人称卢九。
他往常总是挂着和气生财笑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盖的疲惫与焦虑。
作为澳门新崛起的赌商巨头,他靠着与澳葡政府的良好关系和过人的胆识手腕,在短短几年内,几乎垄断了澳门一半以上的番摊馆和赌场承包权。
他本该是这场危机中最镇定的人,底下那么多人指着他吃饭,但是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关了一天之后,那种随时可能被沉尸大海的恐惧,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骨子里。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同样神色萎靡的何连旺。
他是英国怡和洋行在澳门的总买办,负责茶叶、生丝等大宗货物的出口贸易。
作为买办,他一生都在东西方两大势力的夹缝中求存,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的本事。
然而,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场他完全看不懂的杀局,无论是那些悍不畏死的洪门会匪,还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太平洋渔业公司,都超出了他过往所有的经验范畴。
与卢九一样,他尝过被绑的滋味后,那种失去了所有体面、性命悬于一线的无力感,让他随时想起来都脊背发凉。
天底下哪有不求财,只为杀人的盗匪?
动了赌场和鸦片贸易这个钱袋子,就等于是动了全澳所有人的饭碗,这怎么敢?
他心中有某种猜测,却不敢往那里细想。
如若这帮人是真的洪门呢?真的是所谓反清复明,要让日月换新天呢?
还是单纯因为被卖到海外,血恨滔天,要把曾经双手染着脏钱的人全杀光?
还是有什么更大的利益诉求,还捂着没直说,还是几者皆有?
桌子的另一侧,坐着两位澳门华人社会中更老派的代表。
一位是被客气送回来的曹善允,澳门最有名的乡绅。
他年过六旬,须发花白,一身素净的灰色长衫,闭目养神,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作为前清秀才,骨子里压根看不起卢九这样的“赌棍”和何连旺那样的“洋奴”。
另一位,则是澳门剩下的三合会头目推举出来的代表,
青洲猪仔仓那场大火,加上连杀三日的堂斗,毁掉了澳门三合会大半的家当,也烧掉了他们所有的威风。
全澳的红棍和打仔,被那些人马杀得七零八落。
他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们背后的利益链条尚未被完全斩断,还有利用的价值。
他看着卢九和何连旺,眼神里充满了嫉妒和不甘,
被打散的全澳的地下帮派,实质上已经失去了抢饭吃的资格。
房间里,除了这四位,还有几个分量稍轻的商人、船行老板,他们此刻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人都到齐了,”
卢九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各位,今晚请大家来,为的是什么,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数。”
他拿起桌上那份下午刚刚送来的太平洋渔业公司的意向书,
“濠江的水,要变天了。”
他缓缓说道,“街面上,到处都是吃不上饭的猪仔,像一群饿狼,随时都可能把我们这些所谓的体面人撕碎。暗地里,那个叫阿昌的洪门老鬼,带着他的人,今晚杀这个,明晚杀那个,三合会的人头滚得满地都是。现在,又来了个什么太平洋渔业公司,一出手,就想插手澳门的劳工市场和远洋航运。
各位,这火已经烧到咱们的眉毛了,要是再不想个对策,恐怕咱们这娱园,很快就要变成人家的屠宰场了!”
他的话音刚落,何连旺便冷哼一声,接过了话头:“对策?卢老板,你说得轻巧。你我二人一同被绑,在船舱里,你怎么不说对策?
那些人手里拿的是什么家伙?是连发枪!是炸药罐!我们手里那些看家护院的火铳,在人家眼里跟烧火棍有什么区别?
那个阿昌,我派人去广州打听了,说是太平天国留下来的悍匪,在广州跟盐枭合作,往旧金山至少送了大几千人丁过去,跟着一个叫陈九的后生,在金山那边打出了一片天。这种亡命徒,是来讲道理的吗?”
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再说说这个太平洋渔业公司。它的底细尚不清楚,但那个东西方航运公司来头不小。背后站着的美国铁路大亨!更不要说那个洪门海外致公堂的义兴贸易公司,在座谁没打过交道?
人家来澳门,是看准了来的!
他们背后是金山华人总会,那个陈九,就是总会的龙头。他们不仅控制了旧金山几乎所有的华人劳工,还在萨克拉门托有自己的农场,在北边的不列颠哥伦比亚有自己的产业,连斯坦福那样的铁路大亨,都要跟他们合作。
他们的船队,往来于香港、哥伦比亚和金山之间,做的都是正经的远洋贸易的大生意。
想想怡和、太古!这样的人,我们惹得起吗?
他们手里的钱,能养多少私兵?!成船成船拉过来澳门杀人,谁能挡!”
“惹不起,难道就任由他们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那个三合会的代表终于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吼道,“几百个兄弟的血,不能白流!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一直闭目养神的曹善允,此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报仇?你个烂仔,拿什么去报?凭你们手下那些只会欺负猪仔的打手,还是凭你们和澳葡警察的那点交情?
青洲暴动之后,澳督府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香港的英国人更是派了炮舰在外面看热闹。如今的局面,早已不是澳门华人内部的堂斗了。”
卢九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各位,各位,稍安勿躁。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不是为了互相指责,是为了想办法。曹老爷说得对,靠打打杀杀,解决不了问题。但坐以待毙,更是死路一条。”
他将那份意向书推到桌子中央,“太平洋渔业公司,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人,想要码头,想要澳门海路的航运生意。
说白了,他们是想用金山那套规矩,来管我们澳门的事。
他们现在送来了这份意向书,就是想先礼后兵。如果我们接了,就等于引狼入室,日后澳门的生意,就由不得我们说了算。如果我们不接……”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言的含义。不接,等待他们的,可能就是和“和记”一样的下场。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或许……”何连旺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们可以跟他们谈。太平洋渔业公司,终究是做生意的。只要是生意,就有得谈。”
“他们的优势,是人多,船多,枪多,路子野。我们的优势,是地头熟,是跟澳葡政府和清廷官府的关系。我们可以让出一部分劳工市场和航运的利润给他们,换取他们不对我们现有的生意,尤其是……卢老板的赌业和和记的特殊生意动手。我们可以跟他们合作,成立一个新的公司,共同开发去南洋和美洲的新航线。
我们出关系,他们出人出船,利润分成。这样,既满足了他们的胃口,也保住了我们自己的根基。”
“合作?”
在座几个商人都有些意动,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形势比人强,只要能挣钱,伏低做小没什么不好。
然而,曹善允却摇了摇头。
“何生,你想得太简单了。”
老人叹了口气,“你以为他们只是求财吗?香山县多有此人的传闻,这个陈九,野心极大。他在金山办义学,垦农场,练乡勇,整合成华人总会,单纯是为了发财吗?”
“你卢老爷能把赌场开得遍地都是,你们三合会到处收平安银,到处开鸡窦,挣得少吗?
他此次派人回珠江口,名为拓展生意,恐怕真正的目的,是想将整个珠江三角洲的地下势力,都整合到他的麾下。
此人,恐怕是想做大事啊!”
他虽然看不起会匪,可如今不加入这些三合会,加入帮派,普通老百姓就要挨饿受欺负,活都不起了,还管什么公平正义?如今不止港澳,南方北方,这些会匪遍地开花,证明什么?
乱象频生,大争之世啊。
“那依曹老爷的意思,我们该如何?”卢九问道。
“此事,已非我等澳门商贾所能独自应对。”
他缓缓说道,“这件事,必须让朝廷知道。也必须让英国人知道。”
“朝廷?”三合会的师爷嗤笑一声,
“曹老爷,您不是在说笑吧?前山寨那几百个绿营兵,连海盗都剿不干净,还能指望他们来对付这群亡命徒?”
“我说的,不是前山寨的兵。”
曹善允放下茶杯,“我说的是两广总督府,是总理衙门。这个陈九,在金山拥兵自重,如今又巧立名目回国,搅动风云。这在朝廷眼里,与乱党何异?只要我们将他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地报上去,再买通几个御史言官,在朝堂上参他一本。他再有本事,还能跟整个大清国作对?”
“至于英国人,”他转向何连旺,“何生,你在怡和洋行做事,跟香港那边的鬼佬说得上话。你去告诉他们,这个太平洋渔业公司,背后有美国人的影子,他们来珠江口,是要抢夺英国人的航运和贸易霸权。英国人最恨别人动他们的地盘。只要他们肯出手,哪怕只是在海上施加一点压力,就足够让那个陈九喝一壶的。”
“借刀杀人,以夷制夷。”
曹善允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卢九和何连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动摇。
曹善允的计策,确实毒辣。
澳门本地的江湖纷争,假借到国家与国际的层面。
将他们这些本地商人的利益,与朝廷的主权、与大英帝国的霸权捆绑在了一起。
然而,这同样是一场豪赌。
引来了朝廷和英国人这两头猛虎,他们这些本地的豺狼,又能得到什么好下场?会不会被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是引狼入室,从别人手指缝里求财,还是赌一把,赶走豺狼,继续当家做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