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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濠江之水(1 / 2)

昌叔的据点设在一艘不起眼的广船货轮底舱,常年停泊在内港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

这里本是用来囤积走私盐货的,如今却成了“九军”在澳门最隐秘的临时巢穴。

底舱里,空气浑浊,几盏马灯摇曳。

“和记”红棍手下的十几个核心打仔,此刻像一串被穿起来的咸鱼,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他们的傲气早已在青洲那场单方面的屠杀中被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这群沉默如铁的人发自骨髓的恐惧。

阿昌叔坐在一张由几个货箱搭成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粗布擦拭着手中的牛尾刀。他没有看那些俘虏,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刀刃上那道细微的豁口上。

“说。”

许久,他才开口,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打仔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大……大爷,您想知道什么……小的们……小的们全都说……”

“我要的,不是你们这些烂仔的命。”

阿昌叔依旧没有看他,“我要几个名字。几个,在这澳门城里,真正能说了算的名字。”

那头目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阿昌叔终于停下了擦刀的动作。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寒光。“你们这些烂仔的骨头,比我想象的要硬。”

他没有再废话,只是对身旁一个精壮的汉子使了个眼色。

那汉子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走到一个俘虏面前。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在压抑的船舱里骤然炸响。

那个俘虏的小指指甲,被硬生生地从血肉中撬了起来。

“我说!我说!”最开始那个头目彻底崩溃了,他磕头如捣蒜,哭喊道:“我说!大爷,我说!”

阿昌叔挥了挥手,行刑的汉子停了下来。

“澳门城里,咱们华人这边,真正说得上话的,有三个人!”

那头目语速极快,生怕慢了一秒,那把刀就会落到自己手上,“一个是卢华绍,人称卢九!他是这几年新冒头的赌商,后台硬,手腕活,跟澳葡的鬼佬走得很近,城里一半的番摊馆,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第二个,是何连旺!他是英国人怡和洋行的大买办,专做茶叶和生丝的生意。这个人,路子野得很,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码头上那些堂口,见了他都要给几分面子。咱们‘和记’的好多生意,都要仰仗他那条线。”

“第三个……”那头目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是曹家的大老爷,曹善允。他是城里最有名的乡绅,读过书,在香山县那边都有功名。六大会馆的人都听他的。他跟前山寨那边的大清官兵,也说得上话……”

阿昌叔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将这三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

与盐枭邹叔那边得来的情报和自己在广州城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印证。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还在痛苦呻吟的俘虏面前,弯下腰,用那把刚刚擦拭干净的牛尾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多谢。”

刀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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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三支精悍的小队便如同鬼魅般,从那艘沉寂的货船上悄然散出,融入了澳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

甲队:目标,卢九豪宅。

队长是阿吉。

为了珠江上的大事,陈九几乎把自己信得过的铁杆尽出。

这个在金山街头磨砺出来的马来少年,如今已是一头真正的、懂得如何利用城市阴影的猎豹。他们一行二十人,换上了普通的短衫打扮,混在早起赶工的苦力人群中,毫不起眼。

卢九的宅邸位于澳门中区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段,是一座中西合一的两层建筑,门口有两个石狮子,墙头拉着铁丝网,还雇了十几个退役的葡萄牙士兵当护卫。

“硬冲,是下策。”

阿吉蹲在街角,对着手下几个小组长低声部署,“听说卢九这人惜命得很,院子里肯定还有暗哨。我们的人分成三组。一组在后巷准备,翻墙进去,控制厨房和下人房。二组在街对面监视,一旦有警车或者大队人马靠近,立刻发信号。我带三组,走正门。”

“走正门?”一个小组长愣了一下。

“对。”阿吉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就说是和记的人,说周老大有急事求见。他们现在是惊弓之鸟,我们越是张扬,他们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

乙队:目标,何连旺的洋行。

乙队的指挥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他是梁伯手下太平军的老兵,擅长正面攻坚。他们一行三十人,装备最为精良,听说要打贩鸦片的英资央行的买办,甚至带上了炸药罐。

何连旺的怡和洋行,坐落在靠近内港的商业区,是一栋三层高的花岗岩建筑,窗户上都装着铁栏杆,俨然一座小型堡垒。

这里不仅是他的办公室,更是他囤积货物的仓库,常年有几十名由三合会打仔组成的护卫队看守。

“不必潜入。”

老兵的战术简单而直接,“一组用炸药,把后墙的仓库门给我炸开,动静越大越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二组、三组,跟着我,从正门强攻。记住,不留活口,只抓何连旺一个。”

丙队:目标,曹家大宅。

这一队的人数最少,只有十人,但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没有携带任何重武器,只是腰间藏着短刀和手枪。他们的任务最特殊,也最棘手。

曹善允的宅子,在望厦村附近,是一座典型的岭南大宅,青砖黛瓦,庭院深深。这里没有洋枪护卫,却比任何地方都更难渗透。

宅子里住着曹氏一族的男女老少,还有数十名忠心耿耿的家丁和护院。

在这里动武,极易伤及无辜,更可能激起整个华人社群的同仇敌忾。

“我们的目标,不是杀戮,是请。”

带队的头目安静地说道,“悄悄摸进去,尽量不要动枪,找到曹善允的书房,把他请出来。女眷和孩子绑起来堵嘴。如果遇到抵抗……”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就让他永远留在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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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九豪宅。

阿吉整理了一下衣领,大摇大摆地走到那扇雕着繁复花纹的铁门前,叩响了门环。

“谁啊?”门上的小窗打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仆役的脸。

“和记的人!”

阿吉喊道,“周老大有万分火急的事,要见卢先生!关乎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那护卫显然也听说了青洲的事,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片刻之后,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就在阿吉带着两个人踏入庭院的时间

后巷的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几声轻微的器物倒地声。

街对面,一只伪装成卖烟小贩的“九军”战士,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的红布。

安全。

阿吉的心定了下来。他对着前来迎接的管家笑了笑,

“卢先生呢?”

“老板还在楼上……”

管家话音未落,阿吉身后的两个汉子已经如同猎豹般窜出,一人死死捂住管家的口鼻,随后闪到他身后死死勒住脖颈,另一人则狠狠朝着他下巴打了几拳,将他拖进了旁边的花丛。

几乎在同一时间,庭院四周的阴影里,闪出了十几个矫健的身影。

那些刚刚还在打着哈欠巡逻的葡萄牙护卫,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佩枪,就被从背后袭来的弩箭要了姓名。

阿吉一脚踹开通往二楼的房门。卧房里,卢九正搂着一个年轻的葡国女人睡得正酣。听到踹门声,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手枪。

但一只冰冷的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额头上。

“卢先生,”阿吉的脸上依旧挂着笑,“Go,我们老板找你做点生意。”

怡和洋行。

“轰——!”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将半个澳门都从睡梦中惊醒。

洋行后墙那扇由厚重铁板打造的仓库大门,被炸得向内凹陷变形,巨大的冲击波震碎了附近所有的玻璃。

仓库里的“和记”打仔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七荤八素,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数十个黑影已经从破口处涌了进来。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哨声响彻了整个洋行。

正门方向,老兵带领的主力部队,已经与闻声而来的护卫队撞在了一起。狭窄的走廊里,枪声、刀刃碰撞声、惨叫声混成一片。

“九军”的战士一边扔出小型火药罐子,一边突进,他们手中的斯宾塞连珠枪在近距离发挥出了恐怖的威力,每一次射击,都能在对面的人群中清空一片。

何连旺被枪声惊醒,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光着屁股就在十几个心腹的簇拥下,向楼外的安全梯逃去。

然而,他刚跑到楼梯口,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从楼梯的拐角处伸了出来。

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兵。露出脑袋之后,瞬间又缩回去,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子弹飞过来,

何连旺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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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那艘货船的底舱。

卢九、何连旺、曹善允,这三位往日里在澳门跺一跺脚都能让地面抖三抖的大人物,此刻却像三只被拔了毛的公鸡,狼狈地跪在阿昌叔的面前。

他们的护卫被缴了械,捆得结结实实地扔在另一边,嘴里塞着破布。

阿昌叔没有立刻审问。

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这些“大人物”,突然忍不住想笑。

最终,是赌商卢九先沉不住气了。

“这位好汉,”

“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有话好说,不知各位义士是求财还是?若士求财,请放我一条生路,钱,好商量!我卢九在澳门这点薄产,愿与好汉平分!”

“钱?”

阿昌叔反问,“你觉得,我们大费周章把你们绑过来,就是为了你那点赌桌上赢来的脏钱?”

“我问,你们答。”阿昌叔的声音变得冰冷,“谁答得好,谁就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谁要是敢耍花样……”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和记”打仔。

“第一个问题,”他看向卢九,“澳门的赌业,谁说了算?澳葡的鬼佬,在里面占几分成色?那些堂口,又是怎么分的这块肥肉?”

卢九不敢怠慢,

“这澳门的赌业,明面上是澳葡政府说了算。他们发牌照,收赌税,这是他们最大的一笔进项。可实际上,真正掌控赌桌的,是承包赌场的人,还有那些堂口!”

“就拿番摊来说,最大的几家,像‘信誉’、‘快活’,背后都有我和其他几个大摊主的股。我们每年要向澳葡政府缴纳一笔天价的承包费,换来经营权。剩下的利润,我们和堂口分。”

“堂口?”

“是,主要是和合图和十义。和合图人多势众,管着赌场里的看场、放数(高利贷)。十义则主要控制码头和一些偏门的生意。我们这些开赌场的,每月都要给他们上供,求个平安。说白了,我们出钱,他们出人,大家一起发财。”

“澳葡的鬼佬呢?他们的军队,他们的警察,就看着你们这么闹?”阿昌叔追问。

“军队?”

卢九忍不住冷笑一声,他心下思索,这些绑匪开口问的这些问题,显然是外来的势力踩场子,既然不为了求财,应当不是三合会,边回答边使劲思索逃脱之法,

“这位大爷,您太高看他们了。澳葡在澳门的正规军,算上那些从非洲弄来的黑人士兵,总共也就几百号人。他们只敢待在炮台和兵营里,连街都不巡。至于警察,那更是个笑话!

他们那点薪水,还不够去赌场输一夜的。他们勾结在一起捞钱就不错了,哪里还敢管赌场的事?

总督前阵子还想整顿赌规,想从我们口袋里多掏点钱,结果呢?几家大摊主一联合,不开了!

这位爷您有所不知。这澳门,如今离了这些赌场,他总督府的官员连薪水都发不出来!”

阿昌叔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了怡和洋行的大买办,何连旺。

“你呢?跟英国鬼佬打交道,想必知道的更多些。说说吧,这澳门的水,到底有多深?

除了葡萄牙人,还有哪些势力在这里搅和?”

何连旺比卢九要冷静得多。

他知道,面对这种亡命之徒,求饶和献财都没用,只有展现出自己的利用价值,才有一线生机。

“好汉,”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澳门的局势,远比表面上看起来复杂。葡萄牙人只是名义上的主人。实际上,这里是三股势力交错的地方。”

“第一股,自然是澳葡政府。他们就像一个空有架子的地主,地契是他的,但地里的收成,他却说了不算。他们实力孱弱,财政窘迫,对华人社群的控制力微乎其微,只能依靠我们这些买办和商绅,进行间接管理。他们的统治,是建立在默许和妥协之上的。”

“第二股,就是我们华人内部的势力。这其中,又分为三派。一派,是以卢老板为代表的赌商,他们是澳葡政府的钱袋子。另一派,是以曹老爷为代表的传统乡绅,他们联通着六大会馆,是华人社会的官,与清政府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后一派,就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堂口,他们是华人社会的会匪,是地下的秩序。”

“那第三股势力呢?”

“是英国人。”

何连旺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香港的崛起,早已吸走了澳门所有的贸易利润。英国人乐于看到澳门维持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一个混乱、落后、以黄赌毒为支柱的澳门,才最符合他们在华南的利益。他们对这里的主权归属没有兴趣,但他们绝不容许这里出现一个强大的、能够挑战香港地位的竞争对手。所以,他们对澳葡政府与清政府之间的所有争端,都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会默许一些混乱的发生。”

“还有周边,”他补充道,“珠江口的水文极其复杂,岛屿星罗棋布,是海盗和走私贩的天堂。无论是澳葡的小炮艇,还是大清的水师,都无法有效控制。这也使得澳门成了一个天然的法外之地,各路人马都能在这里找到生存的空间。”

阿昌叔听完,沉默了。何连旺的这番分析,确实条理清晰,远胜刚才卢九的答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乡绅领袖,曹善允的身上。

“曹先生,”阿昌叔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客气,

“你是读过书的人,也跟朝廷的官员打过交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大清国,对这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曹善允缓缓地抬起头,

“好汉,”他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疲惫,

“你问我朝廷的章程?实话告诉你,朝廷对这里,根本没有章程。”

“在朝廷眼里,澳门是我大清的土地,葡萄牙人不过是盘踞于此的澳夷。我们从未在法理上承认过他们的主权。香山县的衙门,名义上依旧对澳门拥有管辖权。前山寨的驻军,更是时刻提醒着他们,这里是谁的地盘。”

“可那又如何呢?”

他苦笑一声,“自番鬼打入广州以来,国力衰颓,朝廷早已没了当年的天朝威仪。对于澳门,朝廷的态度,向来是矛盾而又无能为力的。一方面,绝不肯放弃主权。另一方面,又无力也无意通过武力收回。所以,只能采取一种羁縻之策。”

“何为羁縻?”

“便是以华制夷。利用我们这些乡绅、会馆,来管理华人社群,牵制澳葡的势力。澳葡若是做得太过分,香山县便会发一纸照会,申饬一番。或者像去年那样,假意往前山寨增派几百兵勇,摆出一副要动武的架势。但这些,都只是姿态。朝廷的底线,是维持现状,是别出乱子。只要葡萄牙人不公开撕破脸,只要这里不成为反清的基地,朝廷便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底,”曹善允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哀,

“我们这些所谓的澳民,在朝廷眼里,不过是一群弃子。是一群……用来在帝国边陲,与蛮夷周旋的、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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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

卢九、何连旺、曹善允似乎猜到了眼前这群武力惊人的队伍不打算要他们的命,说话也松快了许多。

阿昌叔心里有数,先是派人送回了曹善允,澳门虽然被葡人统治,但归根到底仍旧是华人社会,这种乡绅背地里能量很大,他还不想闹得满城皆敌,走时还送上了一份礼。

送走曹善允,阿昌叔,则站在船头,迎着初升的朝阳,望着那片他刚刚搅动起浪花的土地。

澳葡政府,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清政府,是一头不愿醒来的病狮。

英国人,是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分食尸体的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