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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潜龙归海(1 / 2)

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

对于泰西诸国而言,这是个蒸汽与钢铁轰鸣作响的年代,是纵横全球贸易殖民的黄金时代。

电报线如蛛网般缠绕地球,铁甲舰的阴影笼罩四海,一个新的世界秩序正在无情的碾碎旧日的尘埃。

而对于大清国,这却是一个漫长而迟缓的黄昏。

同治帝新丧,四岁的光绪帝登基,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朝堂之上依旧是无休无止的党同伐异与妥协退让。

洋务运动的星火,在庞大帝国腐朽的肌体上,更像是裱糊匠聊以自慰的几抹新漆,根本无法遮掩行将倾颓的本相。

南国门户,广州府。

珠江的浊浪翻滚着千年的泥沙,也裹挟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这里是天朝上国与西洋世界碰撞得最激烈的前沿,

被称为“猪仔”的货物,正从这里的每一处阴暗角落,源源不断地被装上开往“金山”、“大吕宋”、“秘鲁”的洋船。

他们是失地的农民、破产的手工业者、逃亡的匪寇、甚至是被拐骗的孩童。他们被当成牲口,押上了一段通往地狱的航程。

一股来自大洋彼岸的滔天血浪,正悄然逆流而上,即将在这片古老而麻木的土地上,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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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昌叔在金山呆了几年,冷不丁回来,竟然觉得广州府的湿热,比金山湾更让人发黏。

他坐在“宝源茶楼”二楼的角落,一袭半旧的靛蓝竹布衫,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斗笠,活像个刚从乡下进城卖货的船老大。

只有那双偶尔抬起的、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才会泄露出他与这身行头格格不入的悍厉之气。

他身前摆着一盅“寿眉”,两件“虾饺皇”。

茶是苦的,点心是凉的,他一口未动。

目光越过窗外熙攘的人流,落在对面那栋挂着“福生堂”金字招牌的三层骑楼上。

“福生堂”,广州府最大的“客头”之一。

明面上是代办出洋务工的行栈,背地里做的,却是将同胞打包贩卖的“猪仔”生意。

背后盘根错节的是府城的各级官员,士绅。

连实力日益壮大的大盐枭邹叔也不敢轻易触碰。

如今广州府的猪仔生意被他和假借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人手或打或杀,大小堂口都吞占得差不多,唯独剩下这一家。

对于广州城的土着而言,他们嘴上的庚子年打番鬼(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1842)结束后。清政府权威的削弱、英属香港与葡属澳门作为殖民地飞地的崛起,以及战争、饥荒和经济崩溃所引发的大规模社会动荡,共同在珠江三角洲地区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

这个动荡的环境为秘密会党的滋生与蔓延提供了理想的土壤。

更不要提,后来“红毛入城”、“庚申之变”彻底让老百姓寒了心,因为它标志着广州地方士绅和民众长期抵抗的最终失败。

对于清政府和官员,普通百姓的描述则充满了失望和不满,认为他们无能、怕事”。

特别是红毛炮轰炮轰广州城和总督衙门,炮轰白鹅湾(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番鬼最终得以大摇大摆地进入广州城,并在沙面建立租界,这被本地老百姓视为奇耻大辱。

“官府没用,镇不住番鬼”

米价飞涨,人心惶惶,许多人逃到乡下避难。

广州城的“会匪”此起彼伏,野火烧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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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叔,”

一个穿着短衫,扮作伙计的精壮汉子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都打探清楚了。福生堂今夜要走一批新货,一百二十人,从黄沙码头上船,去的是澳门。带头的是齐二,堂里的红棍,手底下有三十多个打仔,个个都带着家伙。”

阿昌叔有些恍惚,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了老大哥梁伯。

那个与他一同从太平军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又一同在金山血火中熬过来的老伙伴,如今已是满头白发,整日咳嗽不止,连马都快骑不动了。

临行前,梁伯拉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阿昌,趁着还能动,再把那些卖兄弟的杂种,全都剁碎了喂王八。”

他又想起了陈九。

那个被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后生,如今已是数万华人敬畏的“九爷”。

分别时,陈九也是这般沉默,只是临上船时候才说了一句:“昌叔,珠江口的水,该用血洗一洗了。”

八百“九军”精锐,如今已化整为零,如水银泻地般渗入了广州、香港、澳门三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陈九手中最锋利的刀,而阿昌,便是握着这柄刀的手。

“红棍,齐二……”阿昌叔咀嚼着这个名字,

“贩夫走卒,土鸡瓦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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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黄沙码头。

珠江水在码头木桩间发出沉闷的呜咽。

几盏马灯在雾气中摇曳,照亮了一片惨象。

一百多个被绳索串在一起的男人,像一群待宰的牲口,被粗暴地驱赶着。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稍有迟缓,旁边堂口混混手中的棍子便会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们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齐二站在码头的尽头,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插着两柄牛角柄的短刀。

他身后,三十多个打仔手持水喉通(铁管)、牛肉刀,散布在码头的各个要害位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都他妈给老子快点!”齐二不耐烦地吼道,“误了船期,把你们一个个都扔下珠江喂鱼!”

就在这时,码头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齐二爷!齐二爷!”一个打仔连滚带爬地跑来,“外面……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说是要跟您谈笔大买卖!”

“买卖?”齐二皱了皱眉,“什么买卖?”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体面,扮作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已在两个打仔“护送”下走了过来。

那人正是黄阿贵,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一拱手道:“齐二爷,久仰大名。小的是从香港来的,想跟二爷借条路,送几箱南洋货上船。”

“南洋货?”齐二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这三个字在广州的黑话里,指的没有别的东西。

“货在哪?”

“就在外面马车上。”黄阿贵指了指码头外,“只是……这批货金贵,怕路上有闪失。想请二爷派几个兄弟,帮着护送一段。”

齐二上下打量着黄阿贵,见这个人一副熟悉的掮客的气质,心中盘算着。

他手一挥,身后立刻有四个打仔跟着黄阿贵向码头外走去。

黑暗中,黄阿贵领着那四人走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旁。他掀开车帘,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香料与药草的气味扑面而来。

“几位兄弟请看。”

就在那四个打仔探头向车厢里张望的瞬间,黑暗中,四道寒光同时闪过。

没有惨叫,只有利刃切开喉管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四个打仔的身体软软地倒下,被悄无声息地拖入了更深的黑暗。

阿昌叔从马车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信号。”他低声说道。

一枚红色的烟火,拖着尖啸,骤然升上夜空,在珠江上空炸开一朵凄厉的血色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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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埋伏!”

齐二看到信号弹的瞬间,脸色大变,手中的短刀已然出鞘。

然而,已经晚了。

码头的四面八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了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

数十个黑影,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从货箱后,从舢板下,从黑暗的仓库里,沉默地涌了出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短打,动作迅捷而致命,手中的武器在马灯的照耀下泛着冷光。

不是寻常帮派械斗的杂乱兵器,而是清一色的、带着血槽的牛尾刀和另一队上了刺刀的后膛步枪。

“九军”的獠牙,在这一刻,终于露了出来。

福生堂的打仔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他们平日里欺负的,不过是手无寸铁的“猪仔”和老实巴交的商贩。此刻面对这支如同正规军般杀来的队伍,瞬间阵脚大乱。

一个打仔刚举起手中的牛肉刀,胸口便被一支呼啸而至的弩箭洞穿,巨大的力道带着他向后飞出,将身后的两人也撞倒在地。

另一个打手是个胆大的,嘶吼着冲上前,却被三个黑衣人组成的战斗小组瞬间淹没。

一人用盾牌格挡,一人用刺刀突刺,第三人则矮身切入,牛尾刀自下而上,干净利落地剖开了他的肚腹。

这不是“会匪”械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齐二目眦欲裂。他手下的三十多个兄弟,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

“顶住!都他妈给老子顶住!”他嘶吼着,挥舞着双刀,亲自迎了上去。

他确实是条悍狗。

双刀舞得密不透风,竟也一连砍退了两个“九军”的战士。

然而,他面对的,是阿昌叔。

那个看起来像个乡下老农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尊杀神。

他的牛尾刀大开大合,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

那是在太平天国的战场上,从无数清妖的尸体上磨练出的、最纯粹的杀人技。

“当!”

双刀相撞,火星四溅。

他骇然后退,阿昌叔却如影随形,牛尾刀借势下劈,带着风雷之声,直取他的天灵盖。

齐二狼狈地就地一滚,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刀狠狠地劈在码头的木板上,竟将厚重的木板劈出一道尺长的裂缝。

不等齐二喘息,阿昌叔已欺身而上。他弃了长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如同一对铁钳,死死地扣住了齐二持刀的手腕。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齐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短刀当啷落地。

“说,”阿昌叔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们在澳门的接头人是谁?货仓在哪里?”

齐二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怨毒,他啐出一口血沫,嘶吼道:“我叼你老母!有种就杀了老子!”

“好。”

阿昌叔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掏出一把随身的短匕,在那一百多个被解开了绳索、却依旧惊魂未定的“猪仔”面前,缓缓地、一刀一刀地,将齐二的肉从骨头上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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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广总督府,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