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刘坤一被亲兵从睡梦中叫醒时,脸上还带着一丝宿醉的慵懒。
“何事惊慌?”他披上一件外袍,不悦地问道。
“回禀大人,”亲兵统领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黄沙码头……出事了。福生堂的人,和另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火并了。福生堂……几乎全军覆没。
广州知府派人去查探,现场……现场惨不忍睹。”
刘坤一的眉头皱了起来。福生堂,他当然知道。
那是广州城里最大的一颗毒瘤,背后牵扯到太多官商的利益,甚至他自己,也收过不少“孝敬”。
“另一伙人呢?”
“来无影,去无踪。手法极其干净利落。据现场那些被解救的猪仔说,对方自称…是洪门中人。”
“洪门的人?”
刘坤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大怒。
“又是这些天地会余孽!”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珠江口的航道上。“传令下去,封锁所有出海口。另,发电报给香港和澳门的衙门,让他们协查。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敢在我的地盘上,动我的钱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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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内港。
咸鱼、香料和鸦片烟膏的独特气味,笼罩着这片被葡萄牙人占据了三百年的土地。
与香港那咄咄逼人的英式秩序不同,这里管理得更加宽泛。
“信誉”赌场的顶楼,“和记”龙头周世雄正临窗而立。
窗外,是整个澳门最繁华的景象:密密麻麻的赌场、妓寨、鸦片烟馆,灯火彻夜不熄。
“广州府的消息,都听说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房间里,坐着“和记”的几位核心头目,以及两个神色阴沉的葡萄牙人。其中一个,是澳门警司的亲信。
另一个,则是澳门最大的奴隶贩子。
“福生堂被灭了,齐二被人活活剐了。”
一个脸上带着烫伤的男人,是“和记”新提拔的红棍,他咬着牙说道,“是过江龙,下手又快又狠。听逃回来的人说,对方的家伙什,比港督府的卫队还精良。”
“到底是哪一路洪门分支……”
“会不会是旧金山那些狗崽子…..”
周世雄喃喃道,“我派人去查过了。现在各路人马都说没见过……不对,还有一支!在筲箕湾落了脚,带头的是个叫陈秉章的老家伙。说是落叶归根,做的都是正行生意。”
“正行生意?”
有人冷笑一声,“做正行生意,身边那几个护卫能有这般杀气?”
“问题不在于他们是谁,”
一直沉默的葡萄牙警司亲信开口了,他的葡语带着浓重的口音,“问题在于,他们动了我们的生意。广州的货源断了,这个月的额度,我们拿什么去填?”
奴隶贩子也焦躁地站了起来:“下个月,有三艘大船要来拉人,去秘鲁的银矿。合同早就签了,违约金,可是好大一笔银数!”
周世雄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慌什么?广州的路断了,我们还有福建和潮汕。我已经派人去了。当务之急,是把这条过江龙给我揪出来,剁碎了,扔进海里喂鱼!”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了澳门半岛上一处不起眼的区域,“他们来了澳门,就一定会来这里——青洲,我们的‘猪仔’仓。”
“传令下去,从今天起,青洲加派三倍人手。另外,”
他看向那个警司亲信,“请警司先生行个方便,封锁所有进出澳门的水路。我要让这群过江龙,变成笼子里的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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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洲,曾是澳门西北的一座孤岛,如今已通过填海与澳门半岛相连。
这里,便是全亚洲最臭名昭着的“猪仔”集散地。
数十座巨大的、用石头和蚝壳砌成的营房(俗称“巴拉坑”),如同一个个巨大的兽笼,囚禁着上千名等待被贩卖的华人。
阿昌叔站在远处的一座山丘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
望远镜里,他能清晰地看到营房外高耸的围墙和了望塔,塔上有手持火枪的葡萄牙士兵和华人打手在巡逻。
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铁闸门。
“昌叔,”身边一个年轻的战士低声说道,“硬冲,怕是伤亡不小。”
“谁说要硬冲了?”阿昌叔放下望远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打仗,不光是靠刀枪。”
当晚,一个由二十名“九军”精锐组成的突击队,在一名被他们从广州解救出来的、曾在青洲当过杂役的“猪仔”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青洲附近的水域。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选择了一处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排污渠。
那是一条直接通往大海的、散发着恶臭的暗渠。
阿昌叔亲自带队,第一个钻了进去。
齐腰深的、混杂着粪便和秽物的污水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吭声,咬着牙,在黑暗中艰难地前行。
一个时辰后,他们从营房内部一个隐蔽的排污口爬了出来,浑身散发着恶臭,如同地狱归来的复仇者。
营房内,上千名“猪仔”挤在肮脏的大通铺上,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阿昌叔打了个手势。突击队员们悄无声息地摸向了看守的宿舍。
当晚值夜的,是几十个“和记”的打仔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葡萄牙士兵。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死亡会从他们脚下的排污沟里爬出来。
战斗在瞬间爆发,也在瞬间结束。
“兄弟们!”
他站在营房中央的空地上,对着那些从睡梦中被惊醒、脸上写满惊恐与茫然的“猪仔”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我们是从广东老家来的!是来救你们出去的!想活命的,想回家的,就跟我们一起,杀出去!”
最初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一个瘦弱的少年,第一个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这哭声像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数千人心底的、所有的绝望与愤怒。
“杀出去!”
“回家!”
“返屋企!”
“跟他们拼了!”
被压抑的怒吼,汇成了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洪流。
“今晚,咱们就用这些烂仔的血,给回家的路,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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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记”
青洲的“猪仔”仓暴动了。
这个消息,像一阵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澳门。
刚调集人手返回香港的周世雄接到消息时,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上千名被武装起来的“猪仔”,如同一头发疯的巨兽,撞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闸门,涌上了澳门的街头。
他们烧毁了“信誉”赌场,砸烂了所有的妓寨和鸦片烟馆,将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和记”打仔和葡萄牙警察追得抱头鼠窜。
整个澳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然而,这场暴乱,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暴动的“猪仔”们,在一些神秘的黑衣人的带领下,目标明确,行动迅速。
他们只攻击与“猪仔”贸易、赌场、鸡窦这些卖人卖女相关的目标,
澳门总督府,整夜灯火通明。
年迈的总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手头只有不到五百名士兵,根本无法控制这数千名暴徒。
他紧急向香港的英国总督发电求援,得到的却是冰冷的、充满外交辞令的婉拒。
英国人乐于看到葡萄牙人陷入混乱。
就在澳门的权贵们束手无策之际,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蒸汽船,悄然驶入了内港。
船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黑色短衫的年轻人。
是陈九的得力手下,船老大,张阿彬。
阿昌叔是九爷手中的刀,负责破局。而他张阿彬,则是那双收拾残局、并要在废墟之上建立秩序的手。
“破”得很好,现在,轮到他来“立”了。
这场席卷澳门的暴乱,在九爷眼中不是一场复仇,也不是一次解放。
九爷给他解释,这是一场商业行为,一次精准的、目的明确的“市场出清”。
周世雄的“和记”以及那些附庸在葡萄牙人身上的小堂口,是旧的、低效的、不守规矩的供应商,现在,市场需要一个新的、唯一的、能够制定规则的垄断者。
这个垄断者,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旧金山太平洋渔业及贸易公司的理事,张阿彬。
“渔业公司”,多么温和而体面的名字。
陈九在美国学会了泰西人最厉害的本事:用最文明的契约,包裹最野蛮的掠夺。
他们贩卖的不再是被称为“猪仔”的牲口,而是签订了“劳工合同”的“华工”。他们不再是“客头”,而是“劳动资源供应商”。
他没太明白,但他知道九爷不需要他太明白,商业上的谈判有随船的律师负责,阿昌叔负责给他肃清对手,他只需要建立本地的船队就行。
他过来的这一船,别的没有,全是船老大。
他只要听话的船。
“彬哥,”
一个精干的汉子走上前来,是他在远洋船队的副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阿昌叔已经带着核心弟兄控制住了青洲的营房,暴动的猪仔也由我们的人约束着,没有去冲击教堂、医院和除了葡萄牙人之外的其他洋行。”
这场暴动必须是“华人内部的堂斗”,一场“会党余孽”的冲突。
如此,英国人不会干涉,清政府乐得甩锅,澳门总督便成了一座孤岛上的困兽。
“让兄弟们换上公司的制服,备好马车。”
张阿彬整了整自己的领口,声音平稳,“另外,准备一份厚礼,要用公司的名义,送到澳门议事会的几位华人代表府上。告诉他们,太平洋渔业公司愿意出资,抚恤这次骚乱中受损的华人商铺,并承诺维持澳门市场的稳定。”
“还有,”张阿彬的目光投向远处山顶的澳督府,“告诉总督府的门房,就说美国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代表张阿彬,受旧金山华商总会的委托,前来拜见总督阁下,商议如何平息事端,并恢复澳门正常的贸易秩序。”
1875年的澳门,早已不是那个香料贸易的中心。
它的财政,严重依赖于三样东西:赌博档口、鸦片,以及规模越来越大的苦力贸易。葡萄牙人在这里的统治,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本地合作者来管理华人社群,并保证财源的稳定。
过去的“和记”周世雄扮演了这个角色,但现在,他已经出局了。
绝对的武力才是这场商业谈判的胜负手。
会党又怎么样?
总督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