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檀香山另一头,一栋可以俯瞰整个港口的白色别墅里,另一场决定着无数华人命运的谈话,也正在进行。
别墅的主人,是克劳斯·斯普雷克尔斯,一个来自德国的移民,如今却是夏威夷最强大的“蔗糖大王”。
他凭借着精明的商业头脑和冷酷的手段,在短短几年内,几乎垄断了整个夏威夷的蔗糖精炼和出口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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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他的助手,一个同样精干的德国人,敲门走了进来,
“华人会馆的黄德茂派人传来了消息。”
“说。” 斯普雷克尔斯的目光没有离开窗外。
“他说,圣佛朗西斯科来了一个华人头领,名叫陈九。这个人手下有一支规模庞大、纪律严明的劳工队伍,可以解决我们目前面临的用工荒。但是……” 助手犹豫了一下。
“但是什么?”
“但是这个人要价很高,而且提出了很多苛刻的条件。比如,他要求提高两成的劳工契约收,这提高的两成作为他的费用,并且要求在种植园内拥有对华工的独立管理权。”
“独立管理权?” 斯普雷克尔斯终于转过身,他的眉毛挑了一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他想在我的土地里干什么?”
“黄德茂是这么暗示的。” 助手回答道,“他还说,这个人非常强硬,不好对付。”
“他还暗示这个人在圣佛朗西斯科有很大的能量,是那里最大,也是唯一的华人组织领袖。”
听到这个词,斯普雷克尔斯愣了一下,呲笑一声。
他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劳工短缺,确实是他眼下最大的难题。
随着《互惠条约》签订的预期越来越明朗,夏威夷的蔗糖将可以免税进入美国市场,这意味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商机。
他正在茂宜岛上规划着规模空前的灌溉工程和铁路,准备将甘蔗的种植面积扩大一倍。而这一切,都需要数以万计的劳动力。
他曾试图从葡萄牙和日本招募劳工,但都因各种原因而进展缓慢。
华人,依旧是效率最高、成本最低的选择。
“这个人,有点意思。”
“这是想捏住了我的命脉?还想跟我讨价还价。”
“先生,我们需不需要……” 助手试探性地问道。
“不。” 斯普雷克尔斯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只会下金蛋的鹅,在它还能下蛋的时候,没有必要急着拧断它的脖子。”
“更何况,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
“回复黄德茂,告诉他,我对这位陈先生的提议很感兴趣。让他安排一次会面。我倒想亲眼看看,这位来自金山的华人头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另外,派我们自己的人去查。我要知道这个陈九的一切。他在圣佛朗西斯科的底细,他的敌人,他的弱点。每一件,都不能放过。”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是他们中国人自己的话,不是吗?”
在黄德茂和斯普雷克尔斯各自盘算的同时,陈九并没有闲着。
他将带来的两百名兄弟,暂时安置在中华会馆提供的一处货仓里。随即,他便带着阿吉和另外几个精干的头目,开始了对檀香山深入的“考察”。
他们没有去那些富丽堂皇的商业区,而是专往那些最贫穷、最混乱的角落里钻。
他们去了华人聚居的棚户区。
那里的景象,与旧金山早期的唐人街如出一辙。狭窄泥泞的街道,污水横流,用破木板和铁皮搭建的窝棚挤在一起。
一些面黄肌瘦的男人正蹲在窝棚门口,眼神空洞地抽着大烟。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
这里,是华人社区光鲜外表下的脓疮。
那些在种植园里熬完了契约,却早已被榨干了所有血汗,无力还乡的老弱病残,最终都汇集到了这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这里也有一些小型的、地下的堂口。
他们靠着放高利贷、开赌档、贩卖烟土为生,寄生在这些最底层同胞的身上,吸食着他们最后的一点血。
陈九走过这些地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广东到古巴,从美国到不列颠哥伦比亚,似乎他见过的、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华人都如此地卑微,可怜。
他看到了黄德茂那些所谓的“华社领袖”的另一面。
他们一面在白人面前扮演着温顺恭良的角色,一面却对自己同胞的苦难视而不见,甚至……从中渔利。
陈九看累了,甚至不想动脑子思考这些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盘剥。
随后,他们又去了卡纳卡人,也就是夏威夷原住民的村落。
这些村落大多建在离城市有一定距离的海边或山谷里。传统的茅草屋与简陋的木板房混杂在一起。
曾经作为这片土地主人的波利尼西亚人,如今在白人带来的疾病、酒精和资本的冲击下,人口锐减,传统的生活方式也正在迅速瓦解。
许多年轻力壮的卡纳卡男人,都去了白人的种植园或码头当苦力,用繁重的劳动换取微薄的薪水。
而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与这片美丽风景格格不入的、深深的迷茫与哀伤。
原始的、落后的、传统的生活方式在“先进与文明”的冲击下,不堪一击。
这么一对比,似乎在清政府治下的他们还要好得多。
落后就要被殖民,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当今“文明世界”的主旋律。
然而,在这些看似衰败的村落里,陈九也看到了一种顽强的、未被完全磨灭的生命力。
他们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语言和传统,依旧在用古老的方式捕鱼、耕作。
在村落的集会所里,长老们依旧在向年轻一代讲述着关于神明和祖先的古老传说。
陈九甚至看到,在一个村落的入口处,几个卡纳卡青年,正用警惕而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这些外来者。他们的手中,握着捕鱼用的长矛,那姿态,分明是在保卫自己的家园。
“九爷,” 阿吉低声说道,“这些人……不好惹。我听说,他们很排外,尤其是对我们这些亚洲来的新客。”
“他们排的不是我们,阿吉。”
陈九摇了摇头,“他们排的是所有试图抢走他们土地的人。”
他看着那些皮肤黝黑、轮廓深邃的年轻人,眼神里没有敌意,反而带着一丝复杂的、近乎同情的理解。
在这片正在被外来资本疯狂吞噬的土地上,他们和华人一样,都是被剥削、被边缘化的弱者。只不过,他们比华人更早地品尝到了家园沦丧的苦涩。
“记下这个地方。” 陈九对阿吉说,“还有刚才那个带头的年轻人的样子。或许有一天,我们会需要朋友。”
考察的最后一站,是茂宜岛。
他们乘坐一艘小型的蒸汽渡轮,来到了这座被誉为“山谷之岛”的地方。这里,是斯普雷克尔斯的王国。
一下船,他们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一条崭新的窄轨铁路,如同黑色的巨蟒,从港口一直延伸到内陆的甘蔗林深处。
小型的蒸汽机车拖着一节节装满甘蔗的车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而在铁路的两侧,是规模宏大得令人咋舌的灌溉工程。
巨大的沟渠如同人工开凿的运河,将山谷里的溪水,源源不断地引向那些新开垦的、一望无际的甘蔗田。
“叼……”
阿吉喃喃自语,“这得花多少钱?用多少人命去填?”
他见过比这规模更大的萨克拉门托的农场,甚至亲身参与建设,但他们还停留在传统的农耕结构,远没有这种与钢铁结合的美感。
“九爷,咱们也修个铁皮车吧,多方便….”
成千上万的劳工,像蚂蚁一样,在这片巨大的工地上忙碌着。
他们中有华人,有卡纳卡人,甚至还有一些皮肤白皙、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那是来自葡萄牙的合同工。
他们挥舞着锄头和铲子,在监工的呵斥下,挖掘着沟渠,铺设着铁轨。
这里,是夏威夷蔗糖产业的心脏,也是一座巨大的、吞噬生命的血汗工厂。
陈九站在一处高地上,俯瞰着这片被资本和意志彻底改造过的土地。
一个以铁路为骨架,以灌溉系统为血脉,以数万名劳工的血汗为养料的、庞大的、现代化的农业帝国。
而他自己,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分一杯羹,想要在这里扎下自己的根,他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强大、冷酷、并且已经占据了绝对先机的对手。
“走吧。” 他对阿吉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回檀香山。该去会会这位大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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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面的地点,没有选在斯普雷克尔斯那座戒备森严的别墅,也没有选在鱼龙混杂的中华会馆,而是定在了檀香山港口附近一家新开张的、由德国人经营的高级餐厅。
这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试探。
陈九只带了卡洛·维托里奥一人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