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伦敦西装,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属于顶尖律师的自信与从容。
这是长年累月和大人物打交道、商业谈判后的气场,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陈九的背后,同样站着熟悉西方规则的专业力量。
斯普雷克尔斯比他们先到。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亚麻西装,没有打领带,显得轻松而随意。
他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港口里忙碌的景象。
看到陈九和卡洛进来,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了笑容。
“陈先生,这位先生,欢迎。”
他伸出手,用他那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说道,“请坐。这里的牛排很不错,是我从汉堡的老家请来的厨师亲手做的。”
陈九与他握了握手,平静地在他对面坐下。
没有过多的寒暄。侍者为他们倒上红酒之后,斯普雷克尔斯便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陈先生,我听说了你的提议。”
他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很有魄力,也……很有野心。”
“在商言商而已。” 陈九回答。
“好一个在商言商。” 斯普雷克尔斯笑了,“那么,我们就来谈谈这笔生意。你想要劳工契约收入的两成,独立的管理权。作为回报,你能为我提供源源不断的、听话的劳工。”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刺入陈九的内心深处。
“陈先生,恕我直言,你的要价,太高了。高到让我觉得,你不是在跟我谈生意,而是在试图抢劫。”
卡洛的眉毛微微一挑,正准备开口反驳,却被陈九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抢劫?” 陈九笑了笑,“斯普雷克尔斯先生,我想,你可能对抢劫这个词的定义,有一些误解。”
他拿起桌上的刀叉,慢条斯理地切着面前的牛排。
“在我看来,用欺骗和绑架的手段,将我的同胞从家乡掠来,塞进密不透风的船舱,让他们在海上病死、饿死。到了这里,再用一纸毫无约束力的契约,将他们像奴隶一样圈禁在种植园里,榨干他们最后一点血汗,这,才叫抢劫。”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斯普雷克尔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而我,” 陈九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提供的,是一种全新的合作模式。我为你带来的是经过筛选和训练的、高效率的劳动力,他们能为你创造比现在那些四处抢来的劳工高出一倍的效率和利润。
我为你解决的是最棘手的管理问题,让你的监工可以从无休止的监督和镇压中解脱出来,去专注于生产本身。
我为你消除的是最大的风险,那就是工人的反抗和暴动。我为你带来的这一切,难道不值那两成的收入吗?”
“你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你应该算得清这笔账。
你付出的,是两成的工费和一片用不上的荒地。而你得到的,是一个稳定、高效、并且能为你带来数倍回报的劳动力体系,更短的工期,更统一的管理。这笔交易,你真的觉得亏吗?”
斯普雷克尔斯死死地盯着陈九,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风暴在酝酿。
良久,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洪亮而突兀,引得邻桌的客人都纷纷侧目。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 他一边笑,一边鼓掌,“陈先生,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不是强盗,你是一个比我更精明的商人!”
他重新端起酒杯,向陈九示意。
“我喜欢和聪明人做生意。”
“但我怎么能保证,未来你不会利用你建立的这个劳动力体系,来绑架我,来要挟我?”
“如果我们之间另外有分歧,我的工地不是立刻就要陷入停工?”
“我的人去了圣佛朗西斯科,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消息,你很神秘,陈先生,华人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种族隔离墙,很难打探到更多。但是巴尔巴利海岸并不是,那里的人称呼你为海岸区的暴君,设立的规矩比市政厅和警察还要令人心生畏惧,这难道不值得我警惕?”
陈九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你的人,有没有告诉你巴尔巴利海岸区在我接手之后,几乎杜绝了恶性的暴力犯罪?海岸区的整体收入翻了至少两倍?现在,海岸区的地价比之前高了五成,就是因为有一个安定的经济环境?”
“我喜欢秩序,先生。”
“秩序可以让我们都发财,不是吗?”
斯普雷克尔斯大笑两声,“危险总是与机遇并存,我还有一个问题,陈先生,你不在圣佛朗西斯科好好当你的暴君,来夏威夷干什么?我并不认为这里的利润足以让你放弃原有的产业,据我所知,加州的经济非常糜烂,有的是工厂供你低价购买。”
陈九摇了摇头,“你是一个德国人,先生,我是一个中国人,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
“我在圣佛朗西斯科见到的德国人,大部分是商人,还有官员、技术工人,很少见到底层劳工,而我在古巴、在夏威夷、在美国,见到的几乎所有的华人都是底层劳工。”
“比起挣钱,我更关心我的族群,我的同胞有没有体面的工作,有没有被公平地对待。”
“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我可以给你提供大规模的劳动力,我需要的,就是给他们一个安稳挣钱的环境,仅此而已。”
斯普雷克尔斯不置可否,喝干了杯中的酒,“你没有跟我说实话,陈,在我的国家,一些能让普通民众过上好日子的人,是极度危险的,这代表着他有更大的图谋。”
他说道,“你的条件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下。”
“同时,我奉劝你一句,虽然我很敬佩你为你的族群所做的一切,但是不要把他们往万劫不复的道路上去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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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生,都准备好了。”
“斯普雷克尔斯先生的回信,”
卡洛递上一封电报,“还有夏威夷国王卡拉卡瓦的内阁大臣发来的非正式邀请函。他们都对您为夏威夷的繁荣提供充足劳动力的提议,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卡洛在“浓厚的兴趣”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
他知道,这份兴趣的背后,是赤裸裸的、属于资本家的贪婪。
“兴趣?”陈九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他们缺人缺得快要疯了,当然有兴趣。卡洛,我们的产品,现在是整个太平洋上最紧俏的货。”
卡洛知道他说的“产品”是人。
是成千上万在珠江三角洲挣扎求生的、被贫穷和战乱逼到绝路的同胞。
“我们的消息放出去了吗?”陈九问道,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放出去了。”卡洛点了点头,“按照您的吩咐,我们通过太平洋渔业公司在香港和广州的代理人,以及……一些特殊渠道,将您手里拥有数万名高素质华工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了几家最大的英国和美国船运商行。现在,整个远东的航运圈子,都知道金山的陈,是远东最大的劳动力供应商。”
“很好,那些在珠江口的猪仔馆,有什么动静?”
陈九顺势问最近几个月都在给他当跟班的阿吉,
“他们慌了。”
阿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快意,“九爷你整合了旧金山和萨克拉门托几乎所有的华人劳工,又垄断了前往不列颠哥伦比亚的用工渠道。他们手里的猪仔,最大的买家就是北美。现在等于断了他们九成的财路。上个月船上带回来的消息,广州、香港、澳门最大的那几家猪仔头,最近正在秘密串联,似乎……想联合起来,跟您谈谈价钱。”
“谈价钱?”陈九眼中寒光一闪,“他们也配?”
他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扔给阿吉,又示意卡洛先出去。
“这是九军第一批潜入人员的名单。总计八百人,由阿昌叔亲自带队。他们会先到广州、随后去香港和澳门。”
阿吉翻开文件,只看了一眼,便感到一阵心悸。
那上面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标注着此人最擅长的杀人方式。
“告诉昌叔,”
“我不要谈判,也不要收编。我要那些猪仔馆,从珠江口彻底消失。”
“以什么名义?”阿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有些兴奋。
“会党内斗,争抢地盘,随便昌叔怎么杀。”
陈九淡淡地说道,“这种事,在那每天都在发生。官方不会管,英国人和葡萄牙人更懒得插手,昌叔心里有数,香港洪门那边也不必顾及什么情谊,敢伸手到猪仔馆的,全都剁干净。”
“秉章叔如今在香港养老,估计跟这些洪门中人没少走动,让他带路。”
阿吉点了点头,这一千人撒出去,珠江口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数人将因此丧命。
但这,就是陈九的行事方式。
用最直接、最冷酷的暴力,扫清一切障碍,然后,在废墟之上,建立起他自己的秩序。
“那……九爷,夏威夷这边呢?”阿吉问道。
“第一批人,六百人,一个月后出发。”
陈九的目光重新回到地图上那几粒墨点,“从安定峡挑三百个,打散混进去。剩下的,从萨克拉门托农场里挑三百个最听话、最能吃苦的青壮。告诉他们,去的是四季如春的檀香山,挣的是金山双倍的工钱。要没有牵挂的,可以给一点暗示,这个你看着来。”
“阿吉,鬼佬可以大张旗鼓地殖民,咱们也可以。”
“提供劳工,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先让他们观望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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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维多利亚港湾里那些高耸的西式建筑和山顶富人区的灯火,都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而在海湾的另一侧,上环和西营盘那片华人聚居区,则像是匍匐在光明下的巨大阴影,黑暗、拥挤,充满了汗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和记”客栈,是这片阴影中最黑暗的核心之一。
它的门面不大,一块褪色的木招牌上写着“货运代理,南北通商”,但整个香港的江湖都知道,这里是全港最大的“猪仔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