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都是聪明人,我就不绕圈子了。”
“如今的澳门、甚至香港,都是个烂摊子。街上饿死的烂仔,比赌场里赢钱的赌客还多。三合会的堂斗,让整个濠江的水都染红了。澳葡的鬼佬外强中干,香港的英国佬虎视眈眈,北边的朝廷自顾不暇。这个摊子,再这么烂下去,很快就会引来真正的饿狼。
到那时,在座的各位,连同你们的家产,都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如果两位同意加入,澳门所有的赌场、妓寨、鸦片馆,统一由新成立的濠江娱乐公司管理。在座的两位,都可以按照你们现有的份额,入股这家公司。
我保证,在新的秩序下,你们每年能拿到的分红,只会比现在多,不会比现在少。但是,规矩,要按我的来。严禁贩卖猪仔,严禁逼良为娼。我们要做的,是长久的正当生意。”
“另外,我身边这位是天地会的成员,代表旧金山华人总会,金门致公堂,金门秉公堂,成为我们的新的董事。他将取代澳门三合会,成为我们新公司的护卫。”
“两位好好考虑。”
“明天上午九时,伍律师和史密斯先生会带着正式的合同文本,准时拜访二位。我常年还在海上打鱼,知道一句话,风浪不等人。”
“如果不同意,就鱼死网破,大家场面上见分晓。”
“我希望,这是一次卓有成效的合作。”
他说完,也站起身,伍廷芳和史密斯随之起立,收拾公文包。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餐厅门口的那一刻,何连旺像是回光返照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张先生!且慢!我只想知道……你们那位九爷,陈先生!他布下如此大局,动用如此手段,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这看似光鲜的劳工生意?
他究竟是想做割据一方的海外枭雄?还是想借此功业,换取大清朝廷的一顶红顶子,做那左宗棠、李鸿章般的洋务钜子?又或者……”
他声音颤抖,问出了最胆战心惊的一种可能,“他真是洪门大哥,欲借此积聚力量,行那……反清复明的逆天之事?!”
这三个问题,代表了旧时代人们对强大力量来源的所有想象:军阀、官商、会党。
张阿彬的脚步停在了门口。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在烛光阴影下显得格外深刻。
“何老板,卢老板,”
“九爷让我传递一个消息,你们那一套过时了。”
“军阀?官商?会党魁首?”
他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我们九爷,对这些旧时代的牌匾……毫无兴趣。”
“我们要丈量的,是整个太平洋的潮汐。从珠江口到金山湾,从檀香山到南洋,凡有华人舟楫所至、劳力所及之地,那里的规矩,都应该重塑。”
“记住,是我们,是华人。”
“我们不是要挤进那张旧的赌桌,卢老板。”
“是要重开一局新游戏,”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如死灰的两人,“华人不该是如此卑微之境地。”
“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两位律师,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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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山,伊奥拉尼宫。
这座刚刚落成的王宫,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栋放大了的、带着几分热带风情的美国南方庄园式建筑。
白色的廊柱,宽阔的阳台,以及环绕四周的巨大榕树,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座岛屿王国,在西方文明冲击下的无力与迎合。
夏威夷王国的君主,卡拉卡瓦国王,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装饰着金色绶带的普鲁士风格军礼服,显得有些滑稽。
这位被称为“快活君王”的男人,热爱舞会、音乐和所有来自西方的时髦玩意儿。
他曾满怀憧憬地访问美国,以为能为自己的王国争取到一个平等的地位和繁荣的未来。
然而,他带回来的,却是一纸名为《互惠条约》的、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条约免除了夏威夷蔗糖出口到美国的关税,为这个国家的经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虚假的繁荣。
但作为交换,夏威夷也向美国商品敞开了大门,更重要的是,默许了美国在珍珠港建立海军基地的权利。
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陛下,”内阁大臣沃尔特·吉布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是一个精明而富有野心的美国人,通过联姻和政治投机,成为了这个王国最有权势的白人之一。
“斯普雷克尔斯先生和那位来自圣佛朗西斯科的陈先生,已经到了。”
卡拉卡瓦转过身,“让他们进来吧。”
会面的地点,在王宫一间被称为“蓝色房间”的接待室里。
墙壁上挂着卡拉卡瓦国王和王后的巨幅油画,画中的他们穿着维多利亚风格的华服,神情庄严,却难掩那份属于小国君主的、身不由己的忧郁。
克劳斯·斯普雷克尔斯,这位德国来的“蔗糖大王”,此刻正像主人一样,随意地坐在一张天鹅绒沙发上,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
而陈九,则看着窗外那些穿着鲜艳裙装的夏威夷土着女仆,
“陛下。”
斯普雷克尔斯见到国王进来,懒洋洋地站起身,微微欠了欠身,
陈九则按照卡洛事先教授的礼仪,恭敬地行了一个抚胸礼。
“请坐,先生们。”卡拉卡瓦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今天请二位来,是想听听你们关于劳工问题的最终方案。”国王开门见山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劳工,劳工,还是劳工。
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国王,更像一个种植园的工头。
斯普雷克尔斯当仁不让地开口了:“陛下,我的方案很简单。王国政府应该立刻与大清国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签订一份全面的劳工引进条约。我愿意代表王国政府,亲自前往中国进行谈判。我保证,在一年之内,为夏威夷带来至少一万名健壮、听话的华工。这足以解决我们未来几年的劳动力需求。”
他的话音一落,内阁大臣吉布森便立刻附和道:“陛下,斯普雷克尔斯先生的提议,是解决王国当前困境最有效的办法。有了充足的劳动力,我们的蔗糖产量才能翻倍,王国的税收才能得到保障。”
卡拉卡瓦的目光转向了陈九。
“陈先生,你的看法呢?”
陈九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斯普雷克尔斯那张志在必得的脸,又看了看吉布森那副谄媚的嘴脸,心中冷笑。
与大清国谈判?
这个德国人,把清廷的官僚当成了什么?一群可以随意收买的蠢货吗?
他根本不了解,在那个古老而腐朽的帝国里,任何涉及“天朝体面”的事务,都会变得何等复杂和低效。
他更不了解,经过古巴华工的惨案之后,清政府对于大规模输出劳工一事,已经变得何等警惕和敏感。
“陛下,”陈九缓缓开口,
“斯普雷克尔斯先生的计划,或许很宏伟,但恕我直言,它不现实。”
“哦?”卡拉卡瓦的眉毛挑了一下。
“大清国幅员辽阔,依旧是一个庞大而傲慢的帝国。他们不会轻易与一个他们眼中的小邦签订平等的劳工条约。谈判的过程,将会无比漫长,充满了各种难以预料的变数。等到先生从中国带回第一批工人,恐怕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到那时,夏威夷的蔗糖产业,还能等得起吗?”
“更何况,”陈九继续说道,“即便条约签订,招来的,也未必是斯普雷克尔斯先生想要的听话的工人。大清国的社会,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
你们可以去询问、请教一些熟悉清国内情的传教士和商人。
官府、乡绅、会党……层层盘剥之下,真正能被送到这里的,要么是走投无路的饥民,要么,就是连官府都头疼的乱党。这样的人,你指望他们能在这里安安分分地当工人吗?”
斯普雷克尔斯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个中国人,竟然敢当着国王的面,如此直白地拆他的台。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冷冷地问道。
“我的办法,很简单,也很直接。”
陈九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不需要什么官方条约。我只需要陛下和王国政府的一个承诺。一个保证我的人在这里,能得到公平对待的承诺。”
“我的人,现在就在香港,在广州,在澳门。他们不是囚犯,不是奴隶,不是帮派分子,他们是与我的公司签订了正式劳动合同的自由劳工。只要这里的条件合适,一个月之内,第一批五百人就可以抵达檀香山。三个月内,这个数字可以达到三千。一年之内,最少可以达到一万。”
“而且,我保证,我送来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筛选的、健康的、有纪律的青壮。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闹事,只是为了挣一份体面的工钱,养活远方的家人。他们的管理,由我的人全权负责。他们不会给王国的治安带来任何麻烦。”
“作为回报,”他的目光转向国王,“我的人,每获得一百美元的工钱,我愿意将其中的五美元,作为特别税,直接上缴给王室。这笔钱,将不经过内阁,不经过议会,直接进入陛下的私人金库。”
内阁大臣吉布森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是赤裸裸的收买,是对他这个内阁首脑权力的公然挑战。
而卡拉卡瓦国王的眼睛,却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他太需要钱了。
为了维持王室的体面,为了支付军队的薪水,为了那些他心血来潮想要兴建的西式建筑,他早已债台高筑。
而议会里的那些白人议员,却总是以各种理由,克扣他的预算。
陈九的提议,如果真的可以顺利执行,那他干涸的财政马上就有了解药。
“当然,”陈九补充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斯普雷克尔斯身上,“这笔生意,我不是非要做。斯普雷克尔斯先生如果觉得我的条件太苛刻,完全可以等待他那宏伟的官方计划。我的人,也可以送去澳大利亚,或者南美洲。我相信,那里也有很多需要劳动力的甘蔗园和矿山。”
房间里立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是卡拉卡瓦国王先笑了起来。
“陈先生,”他站起身,走到陈九面前,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
“夏威夷,欢迎你和你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