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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何为命脉(2 / 2)

“……那是死无葬身之地。” 陈秉章替他说了出来。

阿昌叔的拳头在桌下握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

陈秉章喟然长叹一声,将那桌面上水渍划出的圆圈与痕迹尽数抹去,话锋一转,更添了十分悲凉:“你莫非以为,此等毒瘤,只滋生于香港一岛么?你恨洋人以炮舰强行输入鸦片,毒我中华,此乃血性。然你可知,如今我大清国内,又是何等光景?”

“我回国后方知,竟已糜烂至此!”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阿昌叔:“朝廷屡禁不止,加之你们打烂了整个南方,帑藏空虚,赔款累累,如今竟行起以土抵洋之下策!

云贵、川陕、甘肃、山西……多少行省,田间阡陌,罂粟花盛开如血海!

香港的冈州会馆,往来南北行商很多,若不是他们告知,我也不信!

如今国内自产之土烟,数量几快超越洋人输入之洋药矣!

朝廷禁不了,便转而课税,美其名曰土药税、土膏捐,以此充作练军之饷、偿还列强之款。

从上至下,自朝廷枢廷到地方督抚,多少人靠此分肥?

整个大清,怕是都快被这烟土泡酥了骨头!

你告诉我,你凭一腔热血,区区数百人马,在这盘根错节、从上烂到下的棋局里,能做些甚么?

你欲斩断毒蔓,却发现其根须已深植於九州膏腴之地,吸吮着国脉之血!你之刀,纵利,又能斩断几许?”

这一番话,较之前番更为震撼,直如五雷轰顶,轰得阿昌叔神魂俱颤。

他眼中原本炽烈的杀气和决绝,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茫然与巨大的无力感。

他痛恨这弥漫天下的毒雾,恨三合会,恨洋人,恨这腐败的朝廷,却发现敌人无处不在,无形无质。

如今好不容易九仔练了些兵,让他带回国做事,可如今?

纵然他们人马精壮,却仿佛陷入一张无边无际的罗网,找不到一个可以奋力一击的明确对手。

敌人无处不在啊….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陈秉章才再次开口,语气已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现实算计:“除非……你们在做掉那些三合会头目、打烂他们几个重要档口之后,能即刻寻得一条后路——向港英政府投诚。”

“乜话?!”阿昌叔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向鬼佬投诚?陈秉章,我阿昌虽非甚么英雄,却也曾与清妖、洋鬼血战连场,岂能……”

“你以为你们这股力量,港府和洋行的大班们,真不知晓吗?”

陈秉章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你们在广州湾有根基,在澳门犯下这么大的事,如今又带人马器械潜入香港。怡和、颠地那些洋行,以及港府政治秘书乃至总督,案头恐怕早有关于你们的片纸只字。

他们只是尚未摸清你们的全部底细、意图以及实力深浅。

你们此番如果真的动手,正好向他们展示了你们的实力,足以搅乱甚至颠覆他们现有地下秩序的实力。”

“你们有人,有组织力,海面上有船,广州也有底子,只要事情别闹大,别大规模动枪,尚有一线可能!”

陈秉章身体前倾,“这香港地,最重要是秩序,是生意顺畅落去的秩序。

你证明你比现在那班三合会更狠、更劲、更有效率,更能确保鸦片贸易顺利进行,更能帮他们压住底下那些穷苦人,收齐数银。

你话,那些洋行大班,是会选择继续倚重那班可能已经尾大不掉、有时还不那么听话的三合会,还是选择一个更能打、更能做事、而且刚刚展示了实力和诚意的新伙伴?

港英政府是会选择花费巨大代价清剿一支破坏秩序的悍匪,还是顺势招安,换来一个能帮他们维持秩序、增加税收的新代理人?

到时,自然会有中间人来找你搭线。若成,你们才能在这香港地,真正立足,活下去,甚至……取代他们。否则,方才所言死无葬身之地,绝非虚言恫吓。”

“前提我说了,做完事之后立即投诚,我来居中联系?如何?”

阿昌叔喝完一口茶,皱紧眉头。

九仔啊九仔,我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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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人声鼎沸,

今天,是利兰·斯坦福与他的商业伙伴倾注了巨大野心与财富的“东西方轮船公司”举行首航仪式的日子 。

码头上临时搭建起一座铺着地毯的观礼台,上面挤满了旧金山乃至整个加州最有权势的人物。

他们穿着最体面的黑色礼服,头戴高顶礼帽,

斯坦福本人站在观礼台的最中央,他身材魁梧,面容严肃,

他身旁,是科利斯·亨廷顿、查尔斯·克罗克等“四大亨”的成员,以及“富矿之王”詹姆斯·弗勒德、银行家达里厄斯·米尔斯等共济会的“兄弟”们。

菲德尔也在其中。

码头的另一侧,则被一道由警察和“治安委员会”民兵组成的警戒线隔开。

警戒线外,是成千上万名前来围观的市民。

在观礼台最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陈九静静地站着。他换上了一套由卡洛精心挑选的、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

他身旁,坐着须发皆白的梁伯。老人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竹布衫,精神头有些不好,打量着周围那些“鬼佬”和他们那艘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轮船。

卡洛·维托里奥则侍立在陈九身后。

“阿九,”梁伯凑到陈九耳边,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这船……可比咱们在广州府见过的所有炮船都大。这能装多少人?多少炮?”

“1200人,3700吨。”

陈九回答,他的目光落在码头边那艘即将起航的巨轮上。

那便是从英国白星航运公司租借来的“海洋号”,据斯坦福所说,这是如今世界上最快、最先进的远洋蒸汽船之一。

它那修长的船身、高耸的桅杆和巨大的烟囱,在晨光下投下令人敬畏的阴影。

船舷上,穿着整洁制服的英国军官和水手们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司仪高声宣布仪式开始。

乐队奏响了激昂的进行曲,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利兰·斯坦福走上前来,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

演说结束,斯坦福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了陈九的身上。他对着陈九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个隐晦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信号。

陈九站起身,带着梁伯和卡洛,穿过那些诧异的目光,走到了观礼台的前方。

码头的另一端,突然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和鞭炮声。一支由华人组成的舞狮队,在人群中舞动起来。

金色的狮子在喧天的锣鼓点中跳跃、翻滚,引来一阵阵惊叹。

斯坦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但他很快便恢复了从容。

他走上前,与陈九并肩而立,

“陈,”斯坦福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总喜欢搞这些……东方戏剧。”

“斯坦福先生,这不是戏剧。这是生意。我送了那么多人成为你船上最廉价的水手,他们的血汗将为你带来巨大的利润。今天这个舞狮,是为了提醒他们,也提醒你,他们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耗材。他们背后有我,我也是你的商业伙伴之一。”

“你是在威胁我吗?”斯坦福的语气变冷。

“不,我是在提醒我们的合作关系。”

陈九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没有我提供的劳动力,这艘漂亮的船没有这么快就启动。而我提供的劳工,他们也需要一份工作。”

“当然,是不会送命的工作。”

斯坦福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陈。是生意。”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为了我们共同的生意。”

“为了生意。”陈九也举起了杯。

“呜——!”

“海洋号”发出一声悠长而雄浑的汽笛长鸣,

离别时刻,码头上喧闹的人群开始缓缓散去。

在大部分宾客都已离去,只剩下一些船运商和记者还在与船上的军官攀谈时,陈九一行人,才在一名身着白星公司笔挺制服的英籍大副的亲自引领下,踏上了通往头等舱的舷梯。

梁伯的脚步有些迟疑。

他那双踩惯了晃动甲板和泥泞土地的千层底布鞋,踏上这铺着厚厚地毯、两侧有黄铜扶手的舷梯时,竟感到一阵不真实。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片他刚刚踏上的、喧嚣而又危机四伏的土地。

与底下三等舱那如同运送牲口的拥挤与嘈杂不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间被称为“大沙龙”的餐厅。

它占据了船体最宽阔的中部,足有八十英尺长,挑高更是惊人 。

巨大的穹顶上,手绘着古典风格的油画。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上面摆放着闪闪发光的银质餐具和水晶酒杯,每一张高背座椅都用深红色的天鹅绒包裹,并精心雕刻着复杂的纹饰。

这里没有采用传统的、狭窄的长条凳,而是为每一位乘客都准备了独立的旋转安乐椅,并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兼顾了舒适与安全 。

整个大沙龙里,看不到一根支撑的柱子,显得异常宽敞明亮。

阳光透过一排排巨大的舷窗照射进来,将木地板打磨得如同镜面。

这艘船代表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支撑着这个时代西方文明的、强大的工业技术、精密的管理体系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文化自信。

这是远洋霸权啊…..

陈九和梁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眼神有些复杂。

“几位先生,这边请。”英籍大副用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语气说道,将他们引向一条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

他们的套房位于主甲板的A区,是整艘船上最昂贵的舱室。

房间的宽敞程度再次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与其说是船舱,不如说是一间布置精良的酒店客房。

地面上铺着羊毛地毯,墙壁用昂贵的胡桃木板装饰。

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弹簧床,床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起居区,摆放着一张天鹅绒长沙发和一张小茶几。

房间角落还有一个独立的盥洗室。

陈九走到巨大的舷窗前,推开那扇沉重的黄铜窗框。冰冷而清新的海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短发。

旧金山那熟悉的、起伏的山丘和杂乱的建筑正在缓缓后退,最终化作一道模糊的天际线。那片承载了他太多血与火、罪与罚的土地,正在离他远去。

他不是去国怀乡的游子,更不是衣锦还乡的富商。他只是一个棋手,暂时离开了自己的棋盘,要去另一片凶险的棋盘上,落下几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阿九,”梁伯走到他身边,看着窗外那片茫茫的大海,“咱们要回家了?”

陈九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答:

“嗯,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