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劳动力就是黄金的土地上,这支纪律严明的青壮队伍,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可以被交易的财富。
阿吉忍不住冷笑了两声,这是拿他们当农民看?
陈九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各位的好意,陈九心领了。”
他淡淡地说道,“只是我这些兄弟,都是在加州吃过苦的。他们跟着我,不是为了再把自己卖一次。”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那些商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黄德茂连忙打圆场:“九爷误会了,误会了!大家也是一番好意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陈九却放下了茶杯,
“黄理事,各位老板,”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陈九来檀香山,不是来跟各位抢生意的。相反,我是来跟各位谈一笔更大的生意。”
“更大的生意?” 黄德茂愣住了。
“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夏威夷的蔗糖产业,最缺的是什么?” 陈九问道。
“人!劳工!” 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
“没错。” 陈九点了点头,“鬼佬们想从咱们大清国招人,可是他们不懂门路,更不懂得如何管束咱们的同胞。而咱们自己人去招,又面临一个难题。”
他指出了问题的核心:“广东、福建沿海的乡亲,但凡有点门路的,都想去旧金山或者不列颠哥伦比亚,这是多少年亲戚兄弟去发财赚钱的地方。
谁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岛上,伺候那些甘蔗?更何况,古巴发生的惨案如今举世皆知。招工有多难,我说的没错吧?”
在座的商人们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陈九说的,正是他们眼下最头疼的困境。他们手里握着大把种植园主的订单,却招不来足够的工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从指缝里溜走。
“我,能解决这个问题。” 陈九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九爷您的意思是……” 黄德茂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手里,有稳定的劳工来源。不止是我带来的这两百人。” 陈九缓缓说道,“在旧金山,在萨克拉门托,我有上万名信得过的兄弟。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登船。而且,我还有自己的船队,可以直接将人从香港、广东运到这里,绕开所有中间盘剥的环节。”
“更重要的是,”
“我手里现有的工人都很懂规矩。我能保证,我送来的人,不偷不抢,不惹是生非,不抽大烟不赌钱。这,才是那些鬼佬庄园主最想要的,不是吗?”
稳定的劳工来源,独立的运输渠道,以及最关键的,对劳工的绝对控制力。
这三样东西,直指夏威夷蔗糖产业的命脉。
“那九爷……” 黄德茂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没去过旧金山,但听过这个所谓九爷的名号,知道此人牢牢把持着旧金山唐人街还有萨克拉门托的华人,旧金山传过来的《公报》也读过几份,但着实没想到此人手下的人丁如此之多,让他猝不及防。
上万人?这要不是说大话,就意味着眼前这个后生拥有远超他想象的实力。
“您……您想要什么?”
“我不要佣金,也不要人头费。”
陈九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要的,是所有经由我手送来的劳工,他们未来五年契约总收入的两成。”
“不是现有收入的两成,是额外的两成。”
“而且,我的人,必须由我自己来管理。在种植园里,我要设立独立的华人管工,他们的食宿、薪酬发放,都必须由我的人来负责。鬼佬们可以下达工作的命令,但他们无权对我的人进行任何形式的体罚和克扣。”
“最后,”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需要一块地。一块足够大的、靠近水源的土地。我要在那里,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聚集区。”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一个比一个霸道。
第一条,是要从所有人的蛋糕上,切走最大的一块肥肉。
第二条,是要在那些白人庄园主的领地里,建立一个国中之国,彻底架空他们对华工的管理权。
而第三条,则是最根本的,他要在这片土地上,扎下自己的根。
黄德茂一声不吭,什么想说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太霸道了,让他浑身不适应了。
哪有这样上来毫不掩饰的?
“九...九爷,” 一个商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您这是……这是要跟所有鬼佬庄园主为敌啊!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他们会的。” 陈九的语气异常坚定,“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要么,接受我的条件,获得源源不断的、全世界最听话的劳工。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甘蔗烂在地里,看着他们的糖厂因为缺人而停工,最终被这场席卷全岛的蔗糖狂潮所吞噬。”
“一步慢,步步慢,这些鬼佬商人,比我更懂商业竞争的残酷。”
“人我有,随时可以来,地我可以花钱买,自己建设,但是我的条件一分都不能少。”
他走回桌边,端起那杯早已冷掉的茶,一饮而尽。
“各位,” 他看着那些脸色变幻不定的商人,“这笔生意,做,还是不做,你们可以慢慢考虑。我陈九,有的是时间。”
说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对着阿吉挥了挥手,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心里装的是几十个白人精英深度调查一年拿到的夏威夷王国的报告,绝非突兀上门的愣头青。
南北战争爆发后,北方的联邦州无法再从南方的路易斯安那州获得蔗糖供应。
为了满足巨大的市场需求,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夏威夷。
1861-1865年,夏威夷糖的价格暴涨了500%,引发了一场疯狂的“淘糖热”。
巨额的美国资本涌入夏威夷,大大小小的甘蔗种植园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
随后,古巴独立战争爆发,进口的蔗糖供应也在减少,更加催生了这里的蔗糖经济。
到现在,夏威夷已经从一个多种类目的港口经济,彻底转型为一个单一的蔗糖经济体。
可以说,蔗糖的兴衰,直接决定了整个夏威夷王国的兴衰。
蔗糖是王国的经济命脉,维系这个命脉跳动的“血液”就是劳动力。
而此时,夏威夷正面临着一场毁灭性的人口灾难。
这也是陈九选择此时开启夏威夷之行的重要时机。
西方人带来的天花、麻疹、流感等疾病,对于没有免疫力的夏威夷原住民来说是致命的。
据卡洛律师组建的团队估计,到今年,夏威夷原住民人口前前后后死了至少一大半。
本土劳动力几乎枯竭。
甘蔗种植是一项极其艰苦的体力劳动,从开垦、种植、灌溉到收割、运输、压榨,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大量的人力。
没有足够的工人,再多的土地、再先进的机器也只是一堆废铁。
种植园是王国最重要的财产税来源。
如果种植园因缺人而倒闭,土地就会变得一文不值,财产税也就无从谈起。同时,经济凋敝也会导致进口商品减少,关税收入自然下降。
没有税收,王国政府将无法支付官员薪水、维持军队、兴建公共工程,整个国家机器将陷入停摆。
事实上,整个夏威夷虽然看着热火朝天,各路人马因为《互惠条约》的签订疯狂前往投资。
《互惠条约》为夏威夷的糖免关税进入美国市场铺平了道路。
但是,事实上,很多种植园已经陷入了绝望的用工荒。
这里面,跟陈九也脱不开干系,他名下的产业,已经吃掉了几乎所有前往美国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华工,几乎没有外溢。
更不要提,广州和澳门的“客头”已经被他连打带收买,全是上下游关系。
在广州城,敢私下卖猪仔去别的地方,本地的大盐枭直接带人要你的命。
广州的堂口已经站稳脚跟,贩盐和鱼干的收入很大一部分用来养人,武力也是不缺的。
只剩下香港和澳门两个窗口。
陈九毫不留恋地走了,
只留下满屋的华商,和一桌子早已失去了味道的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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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山的夜,比旧金山要温柔得多。没有潮湿的海雾,只有温润的、带着花香的晚风。
然而,对于黄德茂来说,这个夜晚却比之前任何一夜都要难熬。
中华会馆的后堂,灯火通明。十几位在檀香山有头有脸的华商围坐在一起,一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这个陈九,胃口也太大了!”
留着山羊胡的商人,名叫赵元,是做干货和杂货生意的,他一拍桌子,愤愤不平地说道,“五年契约收入平白多出两成给他!他这哪里是招工,简直就是明抢!
我们辛辛苦苦地从乡下把人弄来,打通关节,还得看那些鬼佬的脸色,最后倒好,他动动嘴皮子,就要拿走最大头的好处?”
“何止是抢钱!”
另一个经营着几家洗衣房的商人,名叫李四,愁眉苦脸地附和道,“他还要自己管理工人,不让鬼佬插手。这……这不是把所有庄园主都得罪光了吗?那些鬼佬哪个不是心高气傲、把我们华人当猪狗看的?他们能容忍一个中国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指手画脚?”
“我看他就是个疯子!一个从金山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癫仔!”
“话不能这么说。” 一直沉默的黄德茂终于开口了。
“各位,你们只看到了他提的条件苛刻,却没看到他手里的筹码有多硬。”
黄德茂缓缓说道,“稳定的劳工来源,独立的运输船队,还有……对劳工的绝对控制力。这三样,哪一样不是我们现在做梦都想要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你们谁敢拍着胸脯说,下个月能按时给斯普雷克尔斯先生的种植园凑齐五百个工人?谁又能保证,送去的人里,不出几个刺头,喝醉了酒跟监工打起来,最后把事情闹大,连累我们所有人?”
房间里一片沉默。
黄德茂继续说道:“这个陈九,是个狠角色。我派人打听过了,他在旧金山,是靠着刀枪和人命,硬生生从爱尔兰人的嘴里抢下了地盘。他手下的那些人,不是普通的苦力,那是一支能打仗的队伍。他今天敢在咱们面前说这番话,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是在跟我们商量,他是在通知我们。”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四六神无主地问道,“难道就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这块肥肉吞下去?”
“吞?” 黄德茂冷笑一声,“他想吞,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檀香山这片池子,水深着呢。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还有夏威夷王室的那些贵族,哪一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蛟龙?他一个外来户,想在这里称王称霸,没那么容易。”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的意思是,先稳住他。他的条件,我们可以先答应下来,但不必一口答应。就说,我们需要时间去跟那些庄园主们谈。这个球,先踢给鬼佬。”
“鬼佬那边,我们也要放点风声出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就说,金山来了一个厉害的华人头领,手里有数千上万名劳工,但要价很高,而且……规矩也大。让那些鬼佬自己去头疼,让他们自己去跟陈九谈。我们,坐山观虎斗。”
“那我们自己的招工生意……” 赵元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照做不误!”
黄德茂斩钉截铁地说道,“从广东、澳门,能招多少是多少!陈九说的没错,现在整个檀香山,最缺的就是人!他吃肉,我们跟着喝点汤,总比什么都捞不着强。而且,我倒要看看,他那套在金山打打杀杀的规矩,到了这里,还行不行得通!”
这个决定,得到了在座大多数人的赞同。
这是一种典型的、属于商人的生存智慧: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既不得罪过江龙,也不放弃本地的利益,在夹缝中寻求平衡,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