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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动荡的一年(1 / 2)

美利坚再出恶法 意图断我侨胞骨肉

本月初三日,美利坚国会悍然通过所谓《佩奇法案》,名为禁止娼妓入境,实则矛头直指我华夏妇女。自此法案颁行,凡我女同胞欲来金山寻夫觅亲者,皆被海关以“或为娼妓”之无端猜忌,横加阻拦,几无放行之可能。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欲使我金山数万侨胞,皆成鳏夫,无以繁衍,骨肉分离,终至血脉断绝。

其心之毒,昭然若揭!自同治七年《蒲安臣条约》订立,中美互通有无,本为两国之谊。然美利坚背信弃义,屡生事端。今又立此恶法,是为我华人量身打造之枷锁。家中妻女不得来,已在金山者,老无所依,少无所养,此非欲绝我华人于此地乎?望我同胞,看清时局,同心同德,共思对策,以抗此不公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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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犯台,朝廷震怒

去年旧事,然至今思之仍令人发指。东洋倭寇,竟以琉球船民漂流至台,为土着所害为借口,公然兴兵三千,犯我taiwan牡丹社。此乃自前明以来,倭寇最大规模之犯我疆土行径。当地番民奋起抵抗,然终因器械不利,死伤惨重。

事后,清廷虽与之交涉,然倭寇骄横,竟索赔军费五十万两白银。此举无异于强盗入室,非但抢掠,更要主人赔其刀剑磨损之费,滑天下之大稽!此番倭寇试探,已显其狼子野心。我朝虽疆域万里,然若不思振作,强兵富国,恐他日之祸,非止于一台南蛮荒之地。望庙堂诸公,能以此为鉴,勿忘国耻。

紫禁城易主,新君登基

京城消息,同治帝于今年正月初十日龙驭上宾,朝野哀恸。旋即,醇亲王之子,年仅四岁之载湉,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入承大统,继承文宗显皇帝(咸丰)为子,登基为帝,改元“光绪”。

因新君年幼,无法亲政,依祖制,由东宫慈安太后与西宫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共理朝纲。此乃我大清国运之又一重大转折。望新君励精图治,两宫太后贤明辅佐,能使我中华走出困局,重振天朝声威。

金山华人总会紧急通告

鉴于时局动荡,外侮日亟,为团结侨胞,共渡难关,本会特此通告:

自即日起,凡在旧金山及其周边地区,从事各类工、商、农、渔之华人劳工,无论契约长短,来自何方,务必于三月十五日之前,携带身份凭证,亲至唐人街都板街总会登记备案。

本会将依据登记名册,统筹安排工作,调解纠纷,并为所有登记在册之兄弟提供庇护。逾期未登记者,将被视为散兵游勇,若遇事端,本会概不负责。

特此通告,望互相转告,切勿自误!

金山华人总会 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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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英雄会金山

全美第一届格斗之王大赛

巴尔巴利海岸区、唐人街部联合诸商界俊彦,斥巨资举办,广邀天下英雄,不问肤色,不论出身,以武会友!

冠军独得赏金一万美金!

扬名立万,富甲一方,在此一举!

初赛时间:光绪元年四月初一日

第一轮比赛地点:巴尔巴利海岸“金山”酒店

报名地点:巴尔巴利海岸“金山”酒店、唐人街华人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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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总会,后堂。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沉重的花梨木八仙桌和几把太师椅。

窗外唐人街的喧嚣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只剩下室内三个人沉默的呼吸声。

那份刚刚印出来、墨迹未干的《公报》就摊在桌子中央。

右侧版面上,“金山华人总会紧急通告”那几个加粗的黑字,显得格外霸道,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阿昌叔端起茶杯,吹开浮沫,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着一丝快意。他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嗑”的一声闷响。

“早该如此!”

他的嗓音打破了沉默,“金山剩下的这群散沙,早就该用铁箍把他们箍到一起!再这么放任他们不服管教,不等洋人动手,他们就该跳脚了。”

黄阿贵坐在一旁,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给陈九那只已经空了的茶杯续上水。

陈九没有碰那杯茶。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

“之前不做,是怕人骂我陈九霸道,骂这个华人总会霸道,和之前的会馆行事并无两样,骂华人总会是新的官府,骂我们断了他们的活路,逼他们站队。我们一路走来,整合唐人街,建立渔寮,开垦农场,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用白纸黑字的通告,强制要求每一个华人,都必须服从。”

他抬起头,看向阿昌叔,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锋芒,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疲惫。

“以前我们是求活。现在,我们是防死。”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报纸头版那篇关于《佩奇法案》的文章上。

“这个,才是根子。”

他缓缓说道,“洋人以前打我们,杀我们,是街头的混混,是喝醉了的水手,是临时的暴徒。我们可以打回去,可以杀回去,可以用更狠的手段让他们害怕。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是他们的国会公开排华,是他们所谓的法律,要让我们断子绝孙。他们不让我们接家里的女人过来,就是要让我们这些在金山的男人,像被剪了根的韭菜一样,慢慢枯死、烂死在这里。这是要将我们整个族群连根拔起。”

“老实本分了三年多四年,换来的是美利坚的国会亲自颁布法令,一出手就是这种断子绝孙的阴招。”

“恐怕仍有很多同胞,至今还对美利坚抱有幻想。他们以为只要自己埋头干活,老实本分,就能换来安稳日子。他们以为《蒲安臣条约》是护身符,以为朝廷是他们的靠山。”

阿昌叔冷笑一声:“靠山?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倭寇几千人就敢犯我taiwan,朝廷最后还得赔款了事。连自家门口的地都护不住,还能指望他们来金山为我们撑腰?至于新登基的那个四岁娃娃皇帝,和他身后那个只晓得争权夺利的妇人……呵,恐怕他们连我们在海外是死是活都懒得问一句。”

阿昌叔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对“朝廷”二字充满了鄙夷。

陈九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份通告上,“所以,才必须用这种最霸道的法子。在金山这片地界上,没有冈州人、三邑人、阳和人,只有一个身份。

想活下去,就得把拳头攥在一起!谁不服,谁还想在洋人和我们之间左右逢源,谁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黄阿贵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九爷,昌叔,您二位说的都在理。只是……硬要拧成一股绳,怕是会逼出一些别的岔子来。”

陈九看向他,“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也不是什么风声。”黄阿贵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了看,“是关于一个人。这个人叫王福清,山东人,早些年就来了美国,书读得很好,英文说得比洋人还地道。回国去当官当了几年,不知道为何被清政府通缉,又跑到美国来了。他最近在东部很活跃,到处演说,在洋人的报纸上写文章,反驳那些污蔑我们华人的言论。”

“他和我们不一样。”

黄阿贵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他公开宣誓加入了美国,现在是美国公民。他穿上洋服,甚至入了洋教。主张我们华人要主动融入美国社会,要学习他们的语言和法律,用他们的方式,去争取我们自己的权利。他甚至还在筹备一个叫华裔选民协会的组织,想帮我们华人拿到投票权。”

“投票权?”阿昌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洋人连让我们安生吃饭都不肯,还会让我们跟他们一起投票选官?这读书人,真是把脑子读傻了。”

陈九却没有笑。他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我派人跟他接触过几次。”黄阿贵继续说道,“这个人……很傲气,也很固执。他看不起咱们这些会党,觉得我们只会打打杀杀,败坏了华人的名声。他说,暴力只会招来更大的暴力,我们应该用文明的方式,去赢得文明人的尊重。”

陈九终于开口,他重复了一遍文明这个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黄阿贵没有回答,只是将本子合上,放回怀里。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良久,陈九才缓缓站起身。

他的声音很平静,“这个王福清,不管他是天真还是愚蠢,至少,他敢站出来说话。”

“先放任他做吧,派几个人盯着他,顺便看护一下周全。”

“他想要文明,就用文明去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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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5年的旧金山,不再相信黄金。

报纸上的词汇从“繁荣”与“机遇”,变成了“破产”、“停工”和“绝望”。

就在昨天,8月26日,一个雷霆般的噩耗击垮了所有市民最后的心理防线。

加利福尼亚银行宣布倒闭。它的创始人,被誉为“金山帝王”的威廉·雷尔斯顿,在太平洋冰冷的海水中结束了自己传奇而负债累累的一生。

成千上万的储户挤在紧闭的银行门口,他们的毕生积蓄与银行的金库大门一起,被永远地封存了。

这是加州第一个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死去的顶层大亨。

19世纪,内华达州弗吉尼亚城的“康斯托克银矿脉”是世界上最大的银矿。开采银矿需要巨额的前期投入。加州银行成为了这些矿业公司的主要资金来源,可以说,是加州银行的贷款,才让康斯托克银矿的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向世界。反过来,银矿的利润也成就了加州银行的辉煌,使其被誉为“康斯托克银行”。

雷尔斯顿的投资无处不在。他手里有马车公司、自来水公司、蒸汽船航运、丝绸厂、制糖厂……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动着旧金山从一个喧闹的淘金小镇向现代化都市迈进。

1873年,美国通过了《铸币法案》,实际上放弃了金银复本位制,转向金本位。这导致白银的货币地位下降,银价开始持续暴跌。对于一个深度捆绑了康斯托克银矿的银行来说,这无疑是釜底抽薪。

旧皇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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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面前,没有人能幸存。

这座城市里的失业人群已经越来越多,数以万计。

然而,在这片笼罩全城的恐慌之中,巴尔巴利海岸却像一个独立的王国,维持着一种病态而顽强的生命力。

这片由太平洋街、百老汇街和都板街所夹杂的几个街区,仍然是一片欲望丛林。

舞厅的钢琴声、赌场的摇骰声、水手与妓女的调笑声、以及小巷深处传来的斗殴与呻吟,共同构成了这片法外之地。

贫穷的底层劳工,焦虑的上流绅士,在这里挥洒汗水和金钱。

麦克穿着一件质地优良的法兰绒马甲,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散发着醇厚香气的古巴雪茄。

身后的地图上,用红色的细线,标注着一条从古巴的哈瓦那,绕过南美洲合恩角,最终抵达旧金山附近某个秘密海湾的隐秘航线。

“老板,” 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头号副手,肖恩·马奎尔,那个几年前还会在酒馆里因为愤怒而砸杯子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变得沉稳干练。

他穿着得体的西装,

“信使昨晚已经入港,货都进了仓库。一千箱朗姆酒,五百箱雪茄,还有五十磅的上等烟草。西班牙佬这次很准时。”

“他们不敢不准时。古巴打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种植园有接近一半都变成了焦土。我们是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大买家。”

他的副手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那些西班牙贵族的胃口越来越大….”

麦克冷笑一声,“独立军快撑不住了,一旦西班牙王室收复古巴,他们这些趁着战争发财的窗口期很快就要没了,怎么能不着急?”

“我明白了。”

肖恩等了一会,看了一眼麦克的脸色,“老大,城里出事了。银行一倒,整个天都塌了。今天早上,很多公司又解雇了大批工人,至少一千个,大部分是咱们的爱尔兰兄弟。他们现在都堵在公司门口,情绪很激动。警察已经去了,我怕会闹出大乱子。”

麦克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在玻璃上散开。

“乱子?肖恩,乱子不是正在发生,而是已经发生了。雷尔斯顿的尸体还没凉透,那些怕死的大亨们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开除工人,这给了他们多好的一个借口。”

“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接济他们一下,拉拢到咱们这边?”

麦克愣了一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最得力的手下。

“肖恩,我们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街头混混了。”

“你比我清楚这个城市里有多少爱尔兰人,咱们能帮多少?现在,整个旧金山就是一个快要爆炸的火药桶。科尔尼那个蠢货还在不停地鼓动那些失业工人,迫不及待地等着点火,现在冲上去干什么?”

他拉开抽屉,拿出两份文件,推到肖恩面前。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