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比赛(1 / 2)

汗水顺着陈伟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一阵刺痛。

他不敢抬手去擦,只能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咸涩的痛感挤出去。

他手里托着一个沉重的托盘,盘上是十几个擦得锃亮的玻璃杯,

他正穿过酒店后厨那条狭窄昏暗的通道,前方,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扇专供员工,通往地下的小门。

门内传出的,是酒精、汗水、雪茄烟雾和一种原始的、带着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狂热。

这里,是巴尔巴利海岸太平洋大道上最负盛名的“黄金山”(Golden ounta)酒店的地下斗场,也是陈伟来到金山六个月后,唯一能窥见这个城市心脏跳动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扑面而来。

擂台上,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像野兽一样纠缠在一起,拳头击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台下的看客们疯狂地挥舞着手臂,用各种语言咒骂、叫好,将一把把鹰洋和绿背钞塞进穿梭于人群中的马仔手里。

这里是地狱,也是天堂。是力量与金钱最赤裸的交易场。

陈伟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

他熟练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将酒杯一一送到吧台。

他低着头,尽量不与任何人发生眼神接触,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人。

这是他在这里学到的第一条生存法则。

那些白皮佬虽然在这里还算守规矩,但是看他们的眼神总是非常不善。

等他忙完今天的工作,离开整个斗场那如同沸水般的喧嚣,整个酒店突然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很多像他的一样的打杂的头低得死死的,快速站到一边,排成一队。

陈伟的心猛地一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从入口处传来。

他看到吧台后那个总是骂骂咧咧的爱尔兰酒保,此刻正用一块白布拼命地擦拭着一个本就干净得发亮的酒杯,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里。

“怎么了?”陈伟压低声音,悄悄问身边一个同样在打杂的、来自四邑的同乡阿炳。

阿炳的脸色有些发白,他飞快地瞥了陈伟一眼,嘴唇翕动,用气声说出两个字:“别说话。”

紧接着,他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的声音补充道:“九爷……来了。”

九爷。

这个名字,像一道符咒,从广州的地下赌档,一路跟随着他,飘过茫茫的大洋,最终在这片名为“金山”的土地上,成为了一个无处不在的、神明般的传说。

他下意识地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入口。

那里,站着一队华人,领头的是一个戴着白色草帽的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长衫,脚下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他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清瘦,但当他迈步走进来时,那拥挤的人群,无声地、自动地向两侧分开,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他身后跟着几个人,如同沉默的影子。

那个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全场,

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那不是黑帮头目巡视地盘时的那种张扬与跋扈,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

这片喧嚣的、罪恶的土地,本就是他掌中的一方世界。

他就是那个九爷?

陈伟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狂跳。

这就是他一路追寻而来的那个人,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九爷。他看起来……比传说中更年轻,也更可怕。

陈九的脚步停在了擂台不远处的一张空桌旁,身后的人侍立两侧。

随着他的落座,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些。

斗场里的人们开始继续干活,小声地交谈,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那位沉默的看着有些疲惫的人。

陈伟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他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后挪动,想要悄无声息地退回后厨。

他退到吧台边时,脚下不知被谁的鞋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失去平衡。

他拼命地想要稳住,但手中那个托盘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陈伟的身上。他僵在原地,看着脚下那一片狼藉的玻璃碎片,大脑一片空白。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迎上了那道投来的、平静得可怕的目光。

陈九正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随后他朝着自己招了招手,

“你是哪里的?”

陈九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陈伟的耳朵里。

他说的是粤语,带着一股陈伟无比熟悉的、新会乡下的口音。

陈伟的嘴唇哆嗦着,他想回答,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问你话。”

陈九身旁那个中年汉子,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说道。

这声呵斥,像一根针,刺破了陈伟的恐惧。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沾满酒渍的地板上,声音里带着哭腔:“九……九爷!小的……小的是广东新会的!”

“新会?”陈九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那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哪一支的?”

“回九爷,是……是茶马镇,陈屋村的,承的是咸水寨那一支陈姓,小的家中排行老二,父母早亡。”

陈伟将那个他离家时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宗族支脉,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他说完,便死死地将头埋在地上,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整个斗场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陈伟以为自己就要窒息时,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

然后,是那个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起来吧。”

陈伟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把地上的碎玻璃收拾干净,”

陈九淡淡地说道,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重新落回了擂台上,“去账房那里,领三个月的工钱。明天,不用再来这里了。”

陈伟愣住了,大脑一时间无法处理这番话的含义。不用来了?这是……要赶他走?还是……

“九爷让你去唐人街的总会报到。”

那个冷脸的汉子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冰冷,但似乎少了一丝敌意。

陈伟张了张嘴,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发现自己除了磕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对着那个男人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找来扫帚和簸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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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的目光从那个名叫陈伟的同乡小子身上收回,心中却泛起一丝波澜。

又一个新来的,又一张被希望和恐惧扭曲的年轻面孔。

这三年,他见过太多这样的面孔。

他们像扑火的飞蛾,从珠江口那片贫瘠的土地,源源不断地涌向这座名为“金山”的虚幻火焰。

他环顾四周,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似乎一年比一年少。

王崇和死了,死在海天交接之时。

何文增被他这样的“会匪”头子捅死,死得悄无声息。

致公堂最能打的八极武师死在铁轨旁的冻土,后来几个师傅跟香港总堂来的第二批人正面做过一场,虽然赢了,领头的汉子瘸了一条腿,如今在码头的仓库里当管事。

更多的人,是像水滴汇入大海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的阴暗角落里。

他又亲手送走了那些跟他日久的小辈。

新人换旧人。

梁伯花白了头发,整日咳嗽,阿昌叔如今乘马车都费劲,整日使唤总会的小伙子给他买酒止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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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擂台,

“把人都叫过来。”他对身旁的黄阿贵说道。

片刻之后,斗场里最能打的十一个格斗手,被带到了陈九面前。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在这两年多的血腥淘汰赛中,用拳头和生命证明过自己的狠角色。四个华人,七个来自不同国家的白人或黑人。

其中,就有那个刚刚在拳台上以刁钻手法取胜的李木黄。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的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处理,但那双眼睛里的狠厉之气还未完全散去。他站在那里,沉默而警惕,像一头随时准备再次扑杀的孤狼。

“诸位,”

陈九站起身,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这地下拳赛打了这么久,累不累?”

没人回答。在他们看来,这或许是某种试探。

“两年多了,有些人病了残了,有些人声名鹊起,赚足了分红,我却一个人也没放走。”

他停了一会,看过他们的眼神。

“我已经谈好,联合加州几位有头有脸的洋人商人,举办第一届全美利坚格斗之王大赛。”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地下拳赛,要变成公开的、全美性质的大赛?

“不再是这种藏在地下、无法无天的野蛮殴斗。”

陈九继续说道,“我们将重新制定规则,广为招募,邀请全世界最顶尖的格斗家前来参赛。比赛将在旧金山最大的剧院举行,报纸会报道,甚至东部的那些大人物,也会坐着火车前来观看。”

“最重要的是,奖金。”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冠军的奖金,一万美金。现金。”

一万美金!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当下,这笔钱足以在诺布山下买一栋不错的房子,足以让一个穷光蛋一夜之间跻身富人行列。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做什么的,是矿工,是水手,还是逃犯。”

“现在都是我金门酒店的选手。都是我公司的选手。”

陈九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有力,“从今天起,地下格斗赛停办。你们将接受最好的训练,吃最好的食物,用最好的伤药。你们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赢。为我赢,也为你们自己赢下这条通往天堂的捷径。”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那些白人和黑人拳手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兴奋的光芒,纷纷躬身退下。

只有那四个华人拳手,被留了下来。

陈九将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包厢。

“坐吧。”

四个华人有些局促地坐下。

这里面有珠江口打了二十年的渔民,有虎鹤双形的李木黄,有致公堂的武师“铁臂”梁宽,有顺德的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