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的血腥与燥热,似乎还残留在陈九的皮肤上。
当他了离开战场,回到安定峡谷,那种恍如隔世的疲惫感就无时无刻从骨髓深处渗出。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是整个世界正在剧烈滚动的暗流。
主屋,一盏煤油灯将两个沉默的人点亮。
梁伯坐在桌边,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也映照着他那头不知何时已然全白的头发。
他正慢条斯理地往烟袋里塞烟叶,用大拇指压实。
陈九坐在他对面,将一杯滚烫的茶水推了过去。
从古巴归来的这几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脑海中反复推演着那片血腥丛林里的见闻,以及它们背后所昭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未来。
“最近的新鲜事也不少。”
梁伯擦拭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
“再去古巴,倒是看清了大清国的脸面。”
陈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讥讽,“我见到了陈兰彬大人和他那个调查团 。穿着朝廷的官服,说着圣贤的道理,可是在西班牙人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所谓的调查,不过是走个过场,写几份不痛不痒的文书,回去好给朝廷交差。
古巴的几万华工,在他们眼里,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真正能让西班牙人忌惮的,不是他们那身官皮,而是英美的看法,是古巴独立军手里的枪,是那些愿意为自己拼命的同胞的血。”
他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就算是早就看透了,也难免寒心。指望朝廷,比指望海龙王下金蛋还靠不住。咱们这些海外的孤魂野鬼,想活下去,终究只能靠自己。”
“第二样,是英国人的手段。”
他的思绪飘向了更遥远的南洋。“就在今年年初,英国人在马来半岛的霹雳州,跟当地的苏丹和华人会党头目,签了一份《邦咯条约》。梁伯,您知道他们是怎么得手的吗?”
梁伯摇了摇头。
“借刀杀人,分而治之。”
陈九一字一句地说道,“霹雳州盛产锡矿,那里的华人矿工,分成了两个大帮派,一个是义兴,一个是海山。
这两个帮派,为了抢矿山,抢水源,打了很多年,血流成河。
马来人自己的苏丹王位,也闹内讧。
英国人就看准了这个机会,他们先是挑拨离间,让华人斗华人,马来人斗马来人,等所有人都打得精疲力尽,他们再站出来当调停人。
一份条约,就轻而易举地扶持了一个亲英的苏丹,还在霹雳州安插了一个叫伯奇的英国参政司,把整个州的税收和行政大权,都牢牢攥在了手里。他们兵不血刃,就成了一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这番话,让梁伯叼烟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
当年,太平天国是如何在清妖和洋人的内外夹击下,一步步走向败亡。
这些事,他年纪轻时还不懂,只顾着骂,洋人的军官训练和指挥中国人?洋枪洋炮打得他们喘不过来气。
如今在异国他乡,飘零久了,看得多了,心里才渐渐明白。
这些鬼佬在华的根本目标是获取最大的经济和政治利益。
经过两次入侵,他们已经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从清政府手中获得了通商、协定关税、治外法权、片面最惠国待遇等诸多特权。
看似通商,实则几跟殖民无异。
这个大清虽然腐败无能,但在列强的武力胁迫下,已经学会了如何“合作”。它是一个可以被控制、被预测的“伙伴”。
西方诸国可以通过外交讹诈和军事威胁,不断从这个虚弱的政权身上榨取利益。
而他们起义时,就公开宣布不承认清政府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
一旦他们真的成功,这些鬼佬通过战争得来的一切在华特权都将化为泡影,他们需要面对一个全新的、可能更加强大的民族主义政权,重新进行艰难的谈判甚至战争。
在“一个听话的、可以持续敲诈的旧政权”和一个“可能推翻一切、难以控制的新政权”之间,这些人的选择几乎是必然的。
而,最重要的,也是陈九最近才悟到,说给他听的。
他们是农民起义,纯粹到不能更纯粹的农民起义。
南方杀了一个遍。
站在了除了农民之外所有人的对立面,士绅,官员,洋人......
一场成功的农民革命,对于在全球拥有大量殖民地的英法等国来说,无异于为自己的殖民地树立了一个危险的榜样。
他们绝不希望看到这种成功的例子。
古巴独立战争几乎把西班牙拖入战争泥潭,但仍然要打,死活都要打。
立场和阶级决定了太多事情的走向。
“这帮红毛鬼,心思忒毒。”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们的毒,还不止于此。”陈九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还有美国人的耐心。”
“夏威夷群岛,您知道吧?那里的国王卡拉卡瓦,这个月正在访问美国。
报纸上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国会接见,又是总统宴请,给足了面子。
可这背后是什么?是美国那些种甘蔗、开糖厂的大老板们,想要跟夏威夷签一份《互惠条约》。
这条约听着好听,免关税,做生意。可一旦签了,夏威夷的糖就能免税进入美国,他们的经济就跟美国彻底绑死了。到时候,夏威夷种什么,卖什么,卖多少钱,就全由美国人说了算。他们不用一兵一卒,就能把一个独立的王国,变成他们自家的后花园和甘蔗田。温水煮青蛙,这比英国人的手段,更高明,也更可怕。”
这些接连不断的大国手段,沉甸甸地压在陈九的心头。
英国人的“分而治之”,美国人的“经济绞杀”,以及大清国那无可救药的“麻木无能”。这便是1874年的秋天,整个世界运转的真实逻辑。
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巨大的阴影。
“去年开始的这场大恐慌,才刚刚开始啊。
东部的银行、工厂倒了一大片,西部的铁路公司也跟着破产。所有人都缺钱,所有人都红了眼。越是这个时候,他们这些白人国家,就越会像饿疯了的狼一样,到处寻找猎物。南洋的锡矿,夏威夷的蔗糖,还有我们……”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片黑暗,“萨城那片刚刚能长出粮食的地,还有这里,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最鲜美的肥肉。”
梁伯久久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陈九身边,为他那已经空了的茶杯续上水。
“阿九,”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落寞,“我老了。”
陈九猛地抬起头。
“以前跟着天王打仗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不过是怎么攻下眼前这座城,怎么打赢下一场仗。再后来,跟着你到了金山,我想的,是怎么护着咱们这几百个兄弟,不被人欺负,能有口饭吃。”
梁伯伸出手,在灯光下端详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
“可现在,你说的很多我听不懂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什么条约,什么会党,什么国王……这些东西,离我太远了。我的脑子,还有我这杆老枪,跟不上趟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有些迟疑地,想要像以前那样,去摸一摸陈九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空中,最后,只是重重地落在了陈九的肩膀上。
“我这头头发,不知不觉,全都白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记性也差了,前几天的事,一转眼就忘。晚上睡觉,骨头缝里都是凉的。我知道,我这条命,是时候该歇歇了。”
陈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阵阵地发紧。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的那些,我都信。”
梁伯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方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土地,眼神里有欣慰,有骄傲,更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你比我,比阿昌,比我们所有人都看得远。”
他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陈九,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属于长辈的、深沉的慈爱与不舍。
“这些事都不必再找我商量,以后……都要靠你了。”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转身,拿起那杆烟袋,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了房间。
只留下陈九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盏在夜风中摇曳的孤灯,和那份沉甸甸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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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城,宾夕法尼亚女子医学院。
深秋的常春藤爬满了红砖教学楼的墙壁,叶子由绿转黄,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美感。
对于林怀舟而言,这里的生活,就像这藤蔓一样,看似诗意,实则每一寸向上攀爬的努力,都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挣扎。
解剖室里,福尔马林的气味刺鼻而又熟悉。
林怀舟穿着一身白色罩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正专注地俯身在解剖台前。
她的手中,一把小巧的手术刀稳得像磐石,正小心翼翼地分离着一具尸体上精细的神经与血管。
她的动作精准、优雅,带着一种对生命结构的敬畏,引得身旁几位同学和指导老师都投来赞许的目光。
在学术上,她是无可争议的佼佼者。
她仅用了一年就学会了复杂难懂的拉丁文。
无论是繁复的拉丁文病理学名词,还是对药物剂量的精密计算,她都游刃有余。
然而,当她脱下罩袍,走出这间充满了科学与理性的庇护所时,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便如影随形。
作为学院里极少数的非白人面孔,那些同样在为女性进入医学领域而奋斗的白人女同学,她们在面对男权社会的歧视时是同盟,但在面对她这张东方面孔时,却又成了不自觉的压迫者。
这是一种微妙而又无处不在的排挤。
在课堂讨论时,她的发言总会被有意无意地忽略。
在食堂里,她坐的那张桌子,周围总是空着几个位置。
在宿舍的走廊里,总能听到她走过时瞬间低下去的、夹杂着轻蔑笑声的耳语。
她们嫉妒她的聪慧,却又鄙夷她的出身。
她们将她视作一个来自“未开化”国度的、不该与她们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的“异类”。
林怀舟选择了忍耐。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业之中,用优异的成绩作为自己无声的回应。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就能赢得尊重。
然而,她低估了偏见的根深蒂固。
那天下午,在化学实验室里,冲突终于爆发。
带领她们做实验的,是一个名叫凯瑟琳的、家境优渥的波士顿女孩。她一直对林怀舟怀有敌意,常常在言语间夹枪带棒。
“哦,林小姐,”凯瑟琳看着林怀舟精准地完成了试剂的配比,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你的手可真稳。就像那些在加州为我们修建铁路的苦力一样,天生就适合做这种精细的、不需要动脑子的活儿。”
这句话狠狠地刺入了林怀舟的心里。
“苦力”这个词,带着刺耳的种族歧视,让她想起了那些在枕木下被掩埋的同胞尸骨,想起了陈九眼中那抹深刻的伤痛。
她放下手中的试管,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凯瑟琳:“凯瑟琳小姐,请你收回你的话。我的同胞是建设者,不是你口中的苦力。而且,医学,需要的是头脑,不是肤色。”
“头脑?”凯瑟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身边的几个女孩也跟着嗤笑起来。
“你们的头脑里除了鸦片和辫子,还有什么?别忘了,你们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文明的恩赐!”
“我们不需要你的恩赐!”
林怀舟的声音也提高了,“我的学业成绩也是通过努力得来的!”
“努力?还是靠着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凯瑟琳的眼神变得恶毒起来,“我听说,东方来的女人,都很会取悦男人……”
“啪!”
林怀舟再也无法忍受,她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凯瑟琳一个耳光。
整个实验室瞬间陷入了死寂。
凯瑟琳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随即发出一声尖叫,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疯了一样向林怀舟扑了过来。
两个平日里文静的医学生,此刻却像街头的泼妇一样撕打在一起。
凯瑟琳的指甲又长又尖,她胡乱地在林怀舟的脸上、脖子上抓挠着。
林怀舟从小虽读诗书,却也并非娇弱的闺阁女子,她抓住对方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开。
混乱中,凯瑟琳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划过了林怀舟的左边脸颊。
一道火辣辣的刺痛传来。
林怀舟下意识地用手一摸,指尖传来一阵湿热的黏腻。是血。
她呆住了。
那股支撑着她的愤怒,在那一瞬间,如同被抽空的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的委屈与绝望。
她不再反抗,任由被拉开的凯瑟琳还在那里疯狂地咒骂。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那晚,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脸颊上那道清晰的、已经微微红肿的血痕。
那道伤疤不深,或许过几天就会愈合,不留痕迹。但它却像一道烙印,将她所有的骄傲、坚强和伪装,都撕得粉碎。
她不是为那点皮肉之痛而哭。她哭的是,自己拼尽全力想要融入这个世界,却最终还是被这个世界用最粗暴的方式,刻上了“异类”的标记。
她哭的是,自己远渡重洋,忍受着孤独与歧视,追求着一个看似崇高的理想,可是在内心最深处,她依旧是那个传统的、渴望着被一个男人所珍视的、渺小的女人。
她捂着脸,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失声痛哭。
“他夸过我这张脸好看……”
“我……我是要留着……嫁给他的啊……”
那压抑了太久的、最卑微也最真挚的念想,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化作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无人听闻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