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手,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决绝,有祝福,也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哀。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带起一路烟尘。
陈九独自站在巨大的堤坝下,久久未动。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泪水的咸味和那转瞬即逝的温柔。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将他孤独的身影,彻底吞没在愈发深沉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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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的离去,像一阵风,吹散了陈九心中最后一丝被唤起的温情。
他重新变回了那沉默的样子,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农场那繁杂如蛛网般的事务之中。
土地诉讼的硝烟虽已暂时散去,但其带来的后遗症却远未消除。
那些被煽动的白人农民依旧在农场外围虎视眈眈,零星的骚扰与破坏从未停止。
格雷夫斯和他的老兵们,如同钉在边境的哨兵,日夜警惕,将大部分威胁都挡在了堤坝之外。
但陈九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失业的浪潮,破产的恐慌,以及那根植于白人社会骨髓深处的种族主义,三者交织在一起,迟早还会对华人开刀。
农场,必须成为一座真正的堡垒。
不仅要能抵御饥荒,更要能抵御战争。
他加大了对武装力量的投入。
梁伯训练的第一批九军的核心,跟他一起秘密扎根在这里,更多的了望塔被建立起来,巡逻的频率与密度也大大增加。
与此同时,农场的生产也在全速进行。
第一批试种的小麦获得了惊人的丰收,实验过多次的稻种也表现出极强的适应性。
巨大的谷仓被一座座建起,囤积的粮食足以让数千人安然度过一个漫长的寒冬。
就在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土地上,陈九正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个他心中可以预见到的、血与火的未来。
十二月中旬,一封来自旧金山的加急电报,打破了农场的平静。
电报的内容很简单,却让陈九深吸了几口气,立刻开始回信安排。
大qg国,正式任命第一任驻美利坚、西班牙、秘鲁三国公使,由陈兰彬担任。
其组成的先遣队伍从东部又回到了旧金山,不日将启程,前往古巴,调查华工受虐一事。
古巴。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陈九的记忆深处。
那里的甘蔗林,那里的监工鞭,那里的血与火,那里的绝望与抗争……
调查华工受虐?
呵.....足足四年多,四年多,那个遥远的故土才想起来这些人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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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即放下手中的所有事务,带着十几名最精锐的护卫,返回了旧金山。
秉公堂内,气氛肃穆。
陈九又见到了这位大qg天使,陈兰彬。
两人没太多言语可说,上次的不欢而散还历历在目。
只是这次,陈兰彬脸上多了几分不自然。
陈九入堂前,就已经有人传递消息,原来这支队伍的经费并不宽裕,原本想和旧金山的华商化缘,筹集一批资费去古巴巡视,没想到旧金山的华商碍于陈九事先打过招呼,竟是不约而同地婉拒了。
陈九能感觉到,这位陈大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
陈兰彬看向陈九,语气尽量严肃:“陈九,本官此番奉皇命,前往古巴,正是为查清契约华工受虐一案,为我大清子民讨还公道。此行路途遥远,风高浪急,西班牙人更是百般阻挠。听闻你在海上颇有势力,更有远洋蒸汽船,不知……可愿为朝廷效力?”
这番话,名为征询,实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
陈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事实上,他早已做好安排,等的就是这句话。
“为同胞解困,乃我辈分内之事,何谈效力。”
陈九站起身,抱拳拱手,
“大人若信得过,陈九愿提供船只、人手,护送大人一行,安抵古巴。”
“如此甚好。”陈兰彬点了点头,“你需要何等支持,可与随员商议。”
谈判,就此结束。
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两人也确实清楚,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
几天后,旧金山湾,巴尔巴利海岸,一处属于秉公堂的码头,人烟如织。
两艘经过改装的快速蒸汽货船,静静地停泊在水中。
其中一艘,将搭载陈兰彬的使团。
而另一艘,则进行着一场更为秘密的装载。
一个个沉重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被悄无声息地运上船。
箱子里装的,是数百支崭新的后膛步枪,以及数万发配套的铜壳子弹。
这是为格雷夫斯准备的“投资”。
陈九亲自监督着装船的全过程。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钢铁,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要去古巴,不仅仅是为了履行对陈兰彬的承诺,更是为了准备许久的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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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是枯燥而漫长的。
陈兰彬和他的随员们待在船舱里,对船上的事务不闻不问。
而陈九,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驾驶舱,与船长研究着海图,或是独自一人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
半个月后,船队抵达了新奥尔良。
这座位于密西西比河口的城市,充满了南方特有的、潮湿而慵懒的气息。
船只在这里进行补给,也进行了一次秘密的“卸货”。
这是大清公使的队伍,给他们提供了最后一点掩护。
夜色中,格雷夫斯下了船,不多时,带着十几个神情坚毅的黑人老兵重新出现在码头。
他们与陈九的人手一起,迅速而高效地将那批装满武器的木箱,从船上转移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马车上。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就到这里了。”
码头的阴影里,格雷夫斯对陈九说。
“保重。”陈九点了点头。
“你也是。”格雷夫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别死在古巴。”
没有再多的话。
格雷夫斯带着他的人和那批足以掀起一场战争的武器,迅速消失在城市的夜色里。
陈九站在码头,目送着他们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天下太大,总是要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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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船队再次起航。
这一次,它的目的地,是那片承载了他太多痛苦与回忆的岛屿。
古巴,哈瓦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