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他的目光,落在院中疯狂舞刀的阿越身上,眼神复杂,有同情,有理解,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深深的落寞。
阿福没有打扰他们。
他悄悄地从侧门进了屋。
傅列秘先生正在客厅里,戴着一副眼镜,阅读着一份来自旧金山的商业报纸。
见到阿福,他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回来了,阿福?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和昨天一样,先生。”阿福回答道。
“厨房里有给你留的晚餐,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傅列秘先生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是,先生。”
阿福吃完晚饭,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写报告。
他将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一切,惠特尼先生的话,詹天佑他们的反应,以及自己的那番“歪理”,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他知道,这些看似琐碎的校园生活,在九爷眼里,或许能拼凑出另一幅关于这个国家的、更完整的图景。
写完报告,又做完了作业,外面已经泛蓝黑色了。
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
阿福推开窗,深秋的冷风吹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叩击窗户的声音。
阿福心中一凛,立刻警觉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拨开窗帘的一角,朝下望去。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站在后院的墙边,显得有些犹豫和不安。
是詹天佑。
阿福吃了一惊,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没有声张,而是迅速地穿上衣服,从后门溜了出去。
“天佑?”阿福走到詹天佑身边,压低声音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詹天佑看到阿福,像是松了口气。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做“坏事”被发现的紧张和兴奋。
“我……我从寄宿家庭里溜出来的。”
詹天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刚吃完饭,和诺斯罗普太太说想在门口散散步。我……我一直在想你下午说的话。”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看着阿福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很愤怒,也很屈辱。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我只能想到,要努力读书,将来造出比他们更厉害的军舰。”
“你下午说的那句我听懂了,可是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以后我会有的,我可能不会打架,但我会好好读书,先造一个很大很硬的巴掌出来!”
阿福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真诚的少年,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特的、有些许敬佩的情绪。
“就为了跟我说句这个?”
“嗯,我说完了,要回去了。”
“来都来了,我带你到我家里转一下?”阿福问道。
詹天佑笑了笑,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阿福领着詹天佑,悄悄地绕到后院。
他指了指院子中央那个还在不知疲倦地挥刀的身影,又指了指屋檐下那个沉默地擦拭着手枪的男人。
“你看那两个人,他们就很能打架,可是全被九爷派过来保护咱们呢。”
“九爷说了,读书为得是长远计,打架得他带人操刀子上。”
身边的小孩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经常挂在他嘴边的这个九爷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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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里,
阿越的喘息声已经不够连续,经常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口水都流了出来。
他手中的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凄厉的弧光,每一次挥舞,都带着一种要将生命燃烧殆尽的决绝。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神情癫狂,仿佛早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詹天佑站在院子的阴影里,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他从未见过如此……原始而野性的景象。
这与他所熟悉的世界,那个充满了书籍、礼仪和温文尔雅的绅士的世界,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力量与暴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壮的美感。
他能感觉到,那个舞刀的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不仅仅是汗水和杀气,更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悲伤。
“他……他这是在做什么?”
詹天佑终于忍不住,用气声问身边的阿福。
“他在想念一个死去的人。”阿福回答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藤椅上的赵山,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将那把擦拭得锃亮的左轮手枪插回腰间的枪套,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阿越依旧在疯狂地舞刀,对他的走近毫无反应。
赵山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阿越那套看似毫无章法,却又蕴含着某种特定韵律的刀法。
终于,在阿越又一次用尽全力,将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挥出,身体因为脱力而出现一个短暂的僵直时,赵山动了。
他的脚步一错,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瞬间切入阿越的怀中。
他用拳峰,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打在了阿越握刀的手腕上。
“嗡——”
那把刀发出一声哀鸣,从阿越脱力的手中滑落,插进了草地里,刀柄兀自颤动不休。
阿越像是被人从梦中惊醒,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又看了看面前的赵山,眼神中的癫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你的刀,太满了。”
“我见过很多次你师兄用刀。”
“充满了恨,充满了悔,唯独没有了你师兄王崇和的意。”
“意?”
阿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师兄的刀,就是杀!就是一往无前!”
“不。”
赵山摇了摇头,“你师兄是个纯粹的武人,他的刀也够纯粹,所以才势不可挡。他杀人的时候多半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别把武术这东西想这么复杂,杀人就是杀人,快准狠就够了。所以,他的刀,快而不乱,猛而不拙。而你的刀,”
他看了一眼插在地上的捕鲸刀,“只有形。你越是想模仿,就离他越远。”
阿越的身体晃了晃,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倒在草地上。
赵山没有去扶他,只是在他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酒壶,递了过去。
阿越接过酒壶,拔掉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他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流了出来。
“赵山,”
他喘息着,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赵山,“你为什么不练枪?”
赵山闻言,身体微微一僵。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过酒壶,也喝了一口。
“我师兄周振川的六合大枪,”
他缓缓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如同叹息般的伤感,
“是河北沧州的名家功夫。讲究的是内外合一,刚柔并济。每一招,每一式,都需要师父手把手地教,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错不得。”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空气,仿佛那里有一杆无形的大枪。
“我师兄还在的时候,他每天都会逼着我练。他说我性子太沉,不够灵动,练八极拳容易钻牛角尖,练练大枪,能开阔心胸。他会站在我对面,用枪杆子一点一点地纠正我的姿势。我的腰塌了,他会用枪尾轻轻点一下。我的步子乱了,他会用枪尖在我脚下画个圈。”
“他的枪,就像他的眼睛,能看到我身上所有的毛病。有时候我练得烦了,想偷懒,他就会用枪杆子,不轻不重地抽在我的屁股上。他说,练武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他说,这杆枪,不仅是杀人的利器,更是修心的工具。”
赵山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暖的笑容。
但那笑容,转瞬即逝,被更深的悲伤所取代。
“可惜他死啦。”
“修心太远啦,像咱们这种两脚泥的,学不了这玩意。”
“那我如今也练枪。”
赵山忽然说道。他拍了拍腰间的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
“不过,是这个枪。”
他将手枪拔了出来,
“它没有那么多讲究,不用修心,也不用内外合一。它只有一个道理,简单,直接。”
他拉开击锤,将枪口对准了院子角落里的一棵苹果树。
“砰!”
他自己模仿了一下枪响的声音,随后又把枪收了起来。
“只要你的手够稳,眼睛够准,就能杀死任何你想杀的人。它不认什么名家高手,也不认什么内外兼修。在它面前,一个练了三十年功夫的大师,和一个刚学会开枪的毛头小子,或许并没有太大区别。”
“这是一个……没有道理的道理。”
赵山看着手中的枪,喃喃自语,
“我们打不过他们,不是因为我们的拳脚不利索,而是因为他们的枪,比我们的刀,更快,更远。”
“所以,我也开始学着跟它讲道理。”
“我师兄和你师兄都死得其所,咱们俩也迟早有这一天,练好这把枪,便是死了,我也有把握多拉几个人陪葬。”
他说完,站起身,将酒壶扔给阿越,然后转身,走回了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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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阿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够了,就该回家了。不然,你的‘美国妈妈’该着急了。”
詹天佑机械地转过身,跟着阿福,悄悄地离开了这个让瞧了个新鲜的后院。
他一路无话,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赵山的那句话——“这是一个没有道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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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也有些失眠,他想起了阿吉,比自己大一点,跟自己最要好的“兄弟”。
两人一起从古巴的甘蔗园跟着九爷杀出来,却走了不同的路。
阿吉不喜欢读书,跟着九爷到处做事,如今在萨克拉门托好不威风,手里管着好多支枪。
自己能读书,被九爷送到这里来。
这又是些什么道理?
自己人受了欺负,却总让一腔热血能打能拼的汉子冲在前面送死,却让他这种“怂包”躲在后面安心读书?
读书真得能让这些人死得有价值吗?
他不知道,只是九爷让他来,他就来,他还要好好读,课业也不能输。
他翻了个身,又在想。
要是有一天,九爷也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