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老板喜欢玫瑰。
这一点不管是工厂的洋人工程师还是华人都知道这一点。
现在工厂外面,已经长起了一片玫红色的花,风轻轻吹过,很漂亮。
厂子里的华人苦力说,这个叫“苦水”。
就这样肆意地开放在这片盐碱地上,被人精心看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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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尽头,
两座巨大的厂房拔地而起,矗立在海湾的臂弯里。
左边是罐头工厂,
这是一栋庞大而实用的三层红砖建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排排巨大的格子窗。
建筑的侧面,一座高耸的烟囱,不间断地向灰色天空吐出浓重的黑烟。
厂房外的空地上,永不停歇地回荡着喧嚣。
另一边,刚从码头回来的渔船,正卸下一筐筐闪着银光的海鱼。
码头已经扩建过两次,比起之前大了数倍,如今不止是华人渔民,还有爱尔兰和意大利渔民也在这里销货,速度很快,运下船一清点就立刻结账。
这里需求量最大的是三文鱼,比其他海鱼销路好上许多倍。
大量的渔船会在萨克拉门托河及其支流上,用巨大的渔网拦截正在洄游产卵的三文鱼群。
萨克拉门托河沿岸如今也多了很多小型处理厂,直接捕捞上来就地加工。
只是规模太小,加工完了还要运到旧金山陈九的工厂进行处理和封装,然后从旧金山港运往世界各地。
码头直通工厂内部,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
工厂的一楼很大,靠墙的一侧,是长得望不到头的湿滑木桌。
数十名华工妇女和年纪稍小的青年肩并肩地站着,处理着原材料。
刀片剖开鱼腹,除去内脏。
商业价值高的被送去车间装罐,其他杂鱼等等送到另一边去风干或者腌咸鱼。
在车间的中央,是技术性更强的区域。
被称为“装罐工”的男性熟练工,将处理好的海鱼塞进一个个锡皮罐头里,
随后,罐头被传送到下一个工位,另一组工人将圆形的顶盖放上。
一排被烟火熏黑了脸膛的焊工,正坐在一排小型炭炉前。
他们用烙铁从炉中夹起,蘸一下助焊剂,然后点在罐头盖预留的小孔上。
铅锡合金便将罐头彻底密封。
车间的尽头,是几座巨大的铸铁高压灭菌炉。
工人们合力将装满罐头的铁笼吊进炉中,关上厚重的铁门。随着阀门被拧开,高压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灌入釜内。
这是罐头得以长期保存的关键。
厂房二楼,冷却后的罐头被传送带运到这里。
女工们坐在长凳上,面前是成堆的、印着精美彩色图案的标签。
上面画着跃出水面的鱼,写着“海湾珍宝,加州第一”之类的字样。
她们用刷子飞快地在标签背面涂上浆糊,然后熟练地将其滚贴在冰冷的罐身上。
贴好标签的罐头被送往最后的区域,由壮硕的华工将它们整齐地码入铺满了锯末的木箱中,用锤子和钉子将木箱封死,再用镂空模板和黑墨在箱子侧面印上批号和目的地。
这些承载着加州阳光与海味的箱子,即将通过身后的滑道,直接运往码头的货船上。
这些鱼罐头一批送到中部和东部,一批直接出海,
有的送到维多利亚港,卖给远洋商人,卖去英国和英联邦国家,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加州三文鱼罐头非常受欢迎。
其他直接运往广州,销路极好。
太平洋渔业公司自己进行承运,主要的航线就是夏威夷,香港,广州和维多利亚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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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罐头厂一墙之隔的,是风格迥异的制冰厂。
这是一座更加厚重、窗户更少的砖石建筑,设计初衷就是为了隔绝外界的温度。
它的烟囱同样冒着黑烟,但厂房本身却异常安静,
厂房门口总停着几辆特制的“冰车”。
这些马车的车厢用厚木板和软木层层加固,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锯末,用来吸收融化的冰水和搬运时提供缓冲。
即使站在门外,也能感到一股寒气从门缝中渗出,与罐头厂的热浪浑然不同。
厂房内部里一台巨大的蒸汽机,巨大的飞轮带动着传动皮带,有条不紊地运转。
两座工厂运行,吞吃掉五百多名工人的劳力,还有大几百个渔民的渔获。
华人渔寮已经实质上成为了另一座咸鱼加工厂和这两座工厂的工人宿舍,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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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黑马没有直接奔向工厂正门,而是从侧面一条稍窄些的小路拐了进去。
这里,才是真正的变化所在。
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板房,如雨后春笋般铺满了工厂后方的缓坡,一直延伸到海边的礁石群。粗略一数,怕是有大几百座。
这些房屋样式简单,排列得井然有序,形成了一纵两横的街道。
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据点,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小镇。
一个完全由华人组成的、自给自足的渔村小镇,规模上千人。
大船运来机器与资本,小船运来渔获与生计。
一个完整的、充满活力的生态系统,正在陈九的眼前轰然运转。
陈九没急着进去,而是转到了鱼寮里面精心开辟出来的一片苗圃,
这里挖了一个大池子,重新运来了土,专门用来分株、压条育苗,用以度过脆弱的小苗阶段。上千株还低矮的小苗随风舞动着,有得还开出了一簇簇深红色的花朵。
这个土疏松透气,施足了底肥,等到小苗长大, 就会被移到外面那一大片盐碱地上。
这个工作将会持续不断地进行,直到外面开满深红色,层层叠叠。
王二狗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咧开嘴直笑,光着上身。
整个人都晒成了卡西米尔的颜色。
“九爷,你回来了!”
“嗯。”
陈九跳下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都好?”
“好,都好着呢!”
王二狗咧嘴笑道,“这玫瑰特别喜光嘞,越晒越香!”
他走到花圃前,蹲下身,轻轻触摸着那厚实而带着微小绒毛的花瓣。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苦涩与芬芳的气味,钻入鼻息。
“九爷,香吧?”
“以后,咱们这里就是一片玫瑰海!九爷你就是玫瑰之王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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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很简单,一大盆海鱼汤,几碟咸鱼干,还有白米饭。
捕鲸厂的兄弟没有搞什么仪式,他们知道陈九不喜欢那些虚礼。
饭桌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着这一个多月来的大小事务,从哪家的渔船收获最多,到哪个兄弟跟“邻村”的意大利白人小子打了一架,事无巨细。
陈九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是插一两句话。
他喜欢这种氛围,充满了烟火气,让他感觉只是这个渔民大家庭的一份子。
现如今,能出头的都被安排去了各处,反倒是留在捕鲸厂的是些最纯粹的,最朴实的。
没学问归没学问,日子过得反倒踏实。
陈家族人多是不甘寂寞的,去了各处做事,留下些老弱在捕鲸厂过活。
饭后,他正准备去工厂看看,母亲李兰却叫住了他。
“九仔,你跟我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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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的语气很平静,但陈九却听出了阿妈心里那股硬气,顶到喉咙了。
他回头看去,母亲穿着一身干净的“大成蓝”衫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眼神却依旧清亮。
来到旧金山后,她的精神好了很多,只是眉宇间那股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愁苦,还未完全散去。
“娘,乜嘢事?”
“跟我来就是了。”
李兰没有多说,转身朝小镇东侧走去。
陈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心底猜到是什么,但还是跟了上去。
他注意到,母亲走的方向,是新近才完工的一栋独立木屋。
那栋木屋的样式很特别,青瓦飞檐,门口还有两个石墩,与周围的美式简易木板房截然不同,带着浓郁的广东乡土气息。
他知道,那是陈家族人,仿照老家咸水寨的陈家祖祠修建的。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正中,是一个高大的神龛,上面供奉着一排排黑漆金字的灵位。
最上首的,是“陈氏堂上历代祖先”,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