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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少年阿福的烦恼(1 / 2)

深秋,

康涅狄格州的天空,像一块蓝宝石。

哈特福德市西区的风,带着成熟苹果的甜香和远处树林里橡树叶清苦的气息,穿过街道两旁那些新英格兰风格的、由红砖与白色木板构筑的房屋。

对于已经十七岁的阿福来说,这种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空气,依旧让他感到一丝不适。

他更习惯捕鲸厂那种无处不在的咸鱼味道,或者唐人街那药草和煤烟味。

在这里,一切都太有秩序,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觉得有些虚假。

可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是他住过的最美好的地方。

天气很好,风景很美,远离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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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已经放学了,阿福背着包,慢悠悠地走出哈特福德公立中学的校门。

作为一名年纪较大的学生,他那张棱角已经开始分明的东方面孔,在校园里渐渐已不再引起过多的侧目。

他梳着短发,穿着一身合体的西式校服,凭借着在旧金山中华义学里打下的英文底子和“维托里奥联合事务所”为他伪造的“富商养子”身份,他在这里的生活,表面上与那些美国同学并无二致。

但阿福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九爷让他来,没让他必须考上耶鲁或者哈佛。

他摸着自己的头,说旧金山太乱了,过得也苦,去感受感受富家少爷的日子吧。

九爷还说:“阿福,你去东边,跟着那群官家派来的金贵少爷们,看看他们学什么,听听他们说什么,更要看看那些美国佬,是怎么教他们的。咱们不能只在唐人街的烂泥里打滚,也得知道那些住在大房子里的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靠在校门口一棵巨大的枫树下,那树叶已经红透,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在等人。

很快,几个更为年幼的中国男孩的身影,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

他们是这个校园里真正的“珍稀动物”——大清国派出的第一批留美幼童。

走在最前面的是曾笃恭,十六岁的他已初具沉稳气质,只是此刻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十三岁的张康仁和十二岁的詹天佑。

张康仁身材结实,一张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

而詹天佑,那个神情专注认真的瘦弱男孩,此刻也抿着嘴唇,眼神里有一丝屈辱和不解。

他们这第一批留美幼童绝大多数都来自于广东香山,不知道做了多少思想工作才让父母放人,还了“文书”,大意就是死活也跟你们没关系了。

他们的家庭背景多样,既有商人、官员的子弟,也有家境平平但天资聪颖的少年。

在被选中之前,他们普遍接受过传统的私塾教育,具备扎实的儒家文化基础,但对西方的语言和科学几乎一无所知。

詹天佑出发时年仅十二岁,来自广东南海。

他父亲是一位略有薄产的茶商,在好友的劝说下,才下定决心将前途未卜的儿子送往万里之外。

他们在美国的寄宿家庭里适应了大半年,才开始正式进入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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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

还没等走近,张康仁那压抑着怒火的、家乡话就传了过来,“他怎么敢这么说!他怎么敢!”

“康仁,冷静点。”

曾笃恭回头低声喝止了他,但自己的脸色也同样难看。

“阿福哥。”

詹天佑看到了树下的阿福,快步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怎么了?”阿福看着他们三个,平静地问道。

“是那个惠特尼先生!”

张康仁气冲冲地说道,他因为愤怒,中英文夹杂着,

“在他的地理课上,他又在讲中华帝国!他说我们是停滞的、拒绝与世界交流的、沉睡而腐朽的!他说,是他们的蒸汽船和贸易,敲开了我们紧闭的大门!他说我们应该为此感恩!”

“他还说,我们这些学生也很勤劳,就像那些在西部修铁路的苦力一样!”

张康仁模仿着惠特尼先生的语气,脸上满是嘲讽,“他说我们来到这里,是来学习他们‘先进的文明!这是赞美吗?这是施舍!是侮辱!”

曾笃恭叹了口气,接过话头:“阿福哥,你年纪长些,见识也多。你说,我们该如何自处?今日在课堂上,我几欲起立与之辩驳,然转念一想,我等所学之历史,与彼辈所述,判若云泥。即便争辩,亦不过是鸡同鸭讲。我等身负朝廷重托,若因意气之争而被斥为顽固,恐有负容闳先生与国家之期望。”

詹天佑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用力地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子。

他年纪轻,私塾还没读几年,与其想这些气人的话,不如多想想课业。

可惜,不管如何撇开烦恼,那颗总是被各种算学和格致问题填满的脑袋,也是乱成了一团麻。

客家仔阿福出海的日子多,多听了几年洋人传教士的课,眼界也开阔些。

那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在两地似乎都完全行不通。

在大清国,他们不了解洋人,在这里,他们一样不了解自己。

随后,他又忍不住叹气。

什么“洋人膝盖不能弯曲”、在阿福老家,甚至很多老人认为只要用长竹竿就能轻易将他们扫倒,一旦倒地就再也爬不起来。

什么“洋人眼睛是绿的,晚上看不见”。

什么,“洋人离不开茶叶和大黄”,当时唐人街的老先生曾给他们讲过这个笑话,说清廷官员认为,洋人饮食油腻,全靠中国的茶叶和大黄才能消化通便,否则就会“大便不通而死”。

因此,他们相信只要停止茶叶和大黄的出口,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随后被洋人一炮轰到了广州城。

更不要说什么“童子尿、狗血、粪秽可破洋炮”。

可这些白皮鬼呢,还不都是一样。

“不开化的苦力”,“异教徒”,“杀婴”等等。

这些话,他早已不觉得“新鲜”或者屈辱。

他看着眼前这三个大清国最精英的少年,他们穿着体面的西式服装,接受着最好的教育,心中怀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宏大理想。

但在一堂小小的地理和历史课之后,他们所有的骄傲和自信,就被轻易地击得粉碎。

“我以前在旧金山的义学里,也听一个很老的洋教士这么说过。”

阿福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他说,他们的官员说是为了让我们开化,才用大炮打的我们。我当时问他,如果有一个邻居,觉得你家太穷太落后,就一脚踹开你家大门,抢你的东西,还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告诉你,他是为了你好,让你学习他先进的生活方式,你干不干?”

三个少年都愣住了,他们从未听过如此……粗俗却又如此尖锐的比喻。

“那个教士怎么说?”詹天佑忍不住问道。

“他大声笑了几句,说我说的很对。”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国家是强盗…..甚至他说英国国内也有不少人骂,我很少遇见这样的洋人,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可惜他身体不好,后来就没怎么来了。”

阿福耸了耸肩笑,

“你看,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是没道理的。但他们就是要这么说,因为他们打赢了。等哪天我们打赢了,我们也可以跟他们说,我们是为了让他们学习礼义廉耻,才用大炮去敲他们家的门。”

“可是……”

詹天佑还想争辩,“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学习他们的科学,是为了将来造出比他们更厉害的铁甲舰……”

“造铁甲舰,是为了什么?”阿福反问。

“为了……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不再受洋人欺辱!”张康仁抢着回答。

“那不就是了?”

阿福摊了摊手,“你们绕了一大圈,最后还不是要回到打架这件事上来?只不过,你们想的是十几年后,在海上用大炮打。而我见过的,是在码头上,现在就用拳头和刀子打。”

他看着詹天佑,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天佑,我知道你书读得好,脑子也聪明。但书本里的道理,跟街头的道理,是不一样的。在街头,别人打了你一巴掌,你最好的回应,不是回家去造一门更厉害的巴掌,而是当场就一拳打断他的鼻梁。只有这样,他下次才不敢再惹你。”

这番话,让三个来自官宦或书香门第的少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是“仁者无敌”。

而阿福的话,则更加粗粝。

“走吧,你们的寄宿家庭该等急了。”

阿福挥了挥手,准备离开。

“阿福哥!”詹天佑忽然叫住了他。

“嗯?”

“你……你说的那些,你在码头上用拳头和刀子打架……是真的吗?”

阿福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进了那片静谧美丽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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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阳光将枫树的影子拉得斜长,

詹天佑、张康仁和曾笃恭在校门口与阿福道别后,便各自散去,回到了那些由肄业局精心挑选的、信奉基督、家境殷实的美国家庭。

他们将在那里吃晚饭,在慈祥的“美国妈妈”的监督下完成作业,在睡前用还不太熟练的英语做祷告。

阿福则独自一人,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家”,不在这里。

他穿过两条街区,来到一片更为安静的住宅区。

这里的房屋更加疏朗,每一栋都带着一个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和花园。

秋日的午后,常能看到一些衣着体面的太太在门廊下的摇椅上织着毛衣,或者几个孩子在草地上追逐着一条猎犬。

阿福的脚步在一栋白色的两层小楼前停下。

这栋房子看起来与周围的邻居并无二致,甚至更为雅致一些。门口的信箱上,用漂亮的铜字镌刻着一个名字:“Freont”。

傅列秘先生,自称是来自旧金山的商人和古董收藏家。

他总是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西装,举止文雅,谈吐不凡,身上总有一种迷人的沧桑感。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有钱,身边还没女人。

很快就惹得社区里的阔太太躁动不已。

他被陈九派来,负责在东海岸为陈九的“生意”建立一个据点,并为阿福提供一个安全而体面的身份。

阿福推开没有上锁的院门,走了进去。

他没有从正门进屋,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屋后。

他刚走到后院的门口,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声,以及某种沉重的利器划破空气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呜呜”声。

他知道,是阿越在练刀。

后院很大,用一道高高的木墙与邻居隔开。

院子中央的草坪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人,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套刀法。

那不是什么精妙的招式。

每一刀,都显得那么朴拙,那么直接,充满了原始的、一往无前的杀气。劈、砍、撩、刺,他的动作大开大合,仿佛要将眼前所有的空气都撕裂。

阿越的脸上、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那是与唐人街各个武师搏斗切磋留下的印记。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淌下,打湿了他脚下的草地。

他的眼睛赤红,眼神里没有焦点,仿佛已经陷入了某种疯魔的状态。

阿福知道,阿越不是在练刀,他是在和自己的心魔搏斗。

他在试图复刻,复刻他师兄王崇和临死前,在栈桥上,斩出的那惊天动地的一套刀法。

那一刀,耗尽了他师兄最后一点生命。

他本想忘记,却无数次被小文斥责,他本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小文却日夜跪在他的门口,满眼是泪地问他,你是不是想让师兄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失传!

他只好练,日日夜夜地练。

在后院的另一侧,屋檐下的阴影里,放着一张藤椅。

八极拳的赵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黑色短打,手里正用一块柔软的鹿皮,仔细地擦拭着一把左轮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