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人(1 / 2)

清晨。

往日里,这个时辰的唐人街早已苏醒,

洗衣坊的蒸汽、早点铺的油烟、药材行的草药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股鲜活而嘈杂的人间烟火气。

唐人街已然承平日久,又加上几次修缮,已经胜过往日许多,也热闹许多。

但今日,整条街却静得不同寻常。

店铺的门板上得严严实实,连平日里最爱倚在门口晒日头、偷听八卦的阿婆,今日也紧闭柴扉。

陈九的马车碾过路面,他没有坐进车厢,而是与车夫并排坐在前面,

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侧那些熟悉的招牌。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暗花绸缎的短打劲装,阿萍姐近来眼睛已经花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洗衣店的活计也不做了。

却仍然是每隔一两个月就给他做一身新衣服,几次推脱都没用,非要亲手做才稳当。

料子很好,贴身穿着,既能活动自如,又不失一份沉稳干练。

腰间没有佩刀,只束着一条宽大的皮带,更显得他腰背挺直,如一杆蓄势待发的标枪。

马车最终在街角停下。

这里,便是如今唐人街的权力中心——“华人总会”。

华人总会紧挨着以前的“冈州古庙”,也就是关帝庙,把原来的三层小楼重新扩建成了一个大院子。

他踏入总会大门,

一楼的大厅宽阔得惊人,原本的隔断墙全被拆除,形成一个巨大的空间。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四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几乎挂到天花板的牌匾。

“冈州会馆”、“宁阳会馆”、“三邑会馆”、“合和会馆”、“阳和会馆”、“人和会馆”……

六大会馆的金字招牌,按照某种古老的次序,被高高悬挂在东墙之上,如同被供奉起来的祖宗牌位。

西墙,则挂着“金门致公堂”那块浸透了风雨的牌匾,旁边是协义堂、秉公堂等一众“洪门”堂口的字号,如今都成了这墙上的风景。

那面最显赫的北墙上,只挂着一块崭新的、用上好楠木雕刻的牌匾,六个遒劲的颜体大字俯瞰着整个厅堂。

金山华人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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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总会,气氛却与往日不同。

大厅里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

冈州会馆的管事、宁阳会馆的张瑞南、人和会馆林朝生、……这些唐人街曾经真正有分量的人物,此刻都穿着最体面的长衫,神情肃穆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他们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大厅中央那两张太师椅上的人。

左边一位,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留着山羊须,身着一套孔雀补服,顶戴花翎一丝不苟。

他便是大清国钦命的出洋肄业局正监督,大清国驻美利坚合众国钦差大臣、太常寺正卿,正三品文官。

陈兰彬。

右边那位,则显得年轻许多,约莫四十出头,戴着一副西式眼镜,面容儒雅,气质谦和。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洋布西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

他就是容闳,耶鲁大学的毕业生,出洋肄业局的副监督。

在他们下首,几位穿着清朝官服或体面长衫的随员正襟危坐,神情恭敬。

七八位战战兢兢作陪的原会馆头面人物,则显得有些拘谨,陪站在更外侧。

老得老,病得病,却仍然神态谦恭,一丝不苟。

即便是二十年未见朝廷威仪,但仍然战战兢兢。

这是代代传下来的,骨子里的东西。

他们是今日一早抵达旧金山的。

名义上是来视察美国最大的华埠,并处理一些外交事务,实则是奉了李h章的密令,来探一探旧金山华埠的虚实。

感恩节那场震惊中外的暴乱,以及之后华人社区一系列举措,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国内,引起了有心人的震动。

陈九的目光从那两位官员身上扫过,心中并无波澜。

去年年末,他见过他们。

那时,第一批留美幼童抵达旧金山,码头上人头攒动,这两个人站在清廷的黄龙旗下,意气风发 。

他远远地瞥了一眼那份官家的威仪,原本想上前找容先生问好,表达敬意,却被一些随行官员厉声斥责。

这一批随行人员在旧金山停留了十日,随后便匆匆赶往东部。

原本陈九带领金山华商代表一同接待,安排了在唐人街的住宿,没想到陈兰彬听说他的身份后,竟是避而不见,甚至带人搬出了他安排的住所,在其他华商的安排下住到了唐人街外的旅店。

陈九忍了下来,甚至还派了人手,暗中保护这批“天朝贵胄”,以防被有心人寻衅。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

如今,他们坐在他的地盘上,喝着他的茶,等待着与他这个“地头蛇”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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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

“陈先生!”

“龙头!”

称呼各异,但尊敬是相同的。

陈九抬手虚按一下,示意众人安坐。

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向主位。

陈兰彬放下了茶杯,扶着椅子扶手,脸上带着毫无温度的微笑。

这是他作为朝廷命官,对这片土地上“化外之民”的领袖所能给出的最高礼遇。

容闳也站了起来,他的表情要真诚得多,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欣赏,有好奇,也有一丝隐忧。

“陈大人,容先生,”

陈九走到他们面前,微微颔首,用一口流利标准的官话说道,声调平稳,不卑不亢,

“一路辛苦。”

这是主人对客人的欢迎。

这种微妙的语气,让陈兰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无论在金山有多大势力,终究是朝廷的子民,见官就该有见官的礼数。

他强忍心中的不快,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不过一介草莽,纵然有些势力,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会匪”。

容闳则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此番前来,叨扰了。”

陈九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在主位侧下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说起来,我与陈九先生,并非初次见面了。”

陈九的目光转向容闳,笑了下回应道,

“容先生好记性。去年匆匆一别,已经一年多,先生风采依旧。”

“不敢当。”

容闳感慨道,

“倒是这唐街气象,令人刮目。”

“犹记多年前初抵圣佛朗西斯科时景象,当真天翻地覆。去岁,容某携朝廷书信先至,诸事冗杂,多蒙陈先生慷慨相助,更遣人护送我等东行康涅狄格州和马萨诸塞州,为幼童联络寄宿、安排学堂、设立肄业局总部,令彼等甫抵东岸便得安顿。此情此谊,容某一直铭记在心。”

他的话,既是真心感谢,也是在巧妙地提醒陈兰彬。

眼前这个人,并非寻常的“会匪头目”,而是对留美教育幼童计划有过实际贡献的人。

然而,陈兰彬听了,脸上却毫无波澜。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

“为国分忧,乃大清子民应尽之本分。陈九先生深明大义,朝廷自有体察。”

陈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他才缓缓开口,目光却直视着陈兰彬:“陈大人说的是。本分自然是要尽的。只是不知,朝廷的本分,何时才能泽及我这数万在美利坚土地上的子民?”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那些华商领袖们,个个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时不同往日,之前尚且敢仗着自己做正行生意看不起陈九,如今他控制力何其恐怖,大势压下来,他们自己的商行工厂几日工人就要跑空。

之前还敢对大清公使争宠,如今经济如此之差,再敢跳出来撩虎须,是真觉得陈九手软不成?

大清的官员固然有些承诺和利益,可眼皮子底下这尊爷,可是实实在在能要了自己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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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兰彬的脸色微微一沉。

他没想到,这个陈九竟如此大胆,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这种质问的语气同他说话。

“放肆!”

陈兰彬身后的一名随员忍不住厉声喝道,“公使大人面前,岂容你如此无礼!”

陈九连眼角都没有扫那个随员一下,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陈兰彬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住口。”

陈兰彬抬手制止了随员,他毕竟是久经官场的老手,还不至于如此失态。

他重新看向陈九,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陈九,本官知道,侨胞们在海外,多有不易。近年来,美利坚各地排华之事,本官亦有耳闻。正因如此,圣上高瞻远瞩,派我等前来,你不仅为了监督留学事宜,亦是为了保护侨民,与美方交涉,依据《蒲安臣条约》,维护我大清子民之权益。”

“陈九先生,”

容闳开口圆场,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诚恳,

“我与陈大人此番前来,除了公务,亦是为我金山数万同胞的处境,深感忧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近年来,美利坚排华之声愈演愈烈。尤其是这旧金山,工人党的丹尼斯·科尔尼之流,公然叫嚣华人必须滚出去,煽动暴民,打砸抢烧,无恶不作 。我等虽远在东岸,亦时常听闻同胞受辱遇害之惨事,痛心疾首。”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引得一旁的老馆长等人连连点头,面露戚容。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兰彬,此刻却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往桌上一顿。

“哼,洋人固然蛮横,然则,”

他斜睨了陈九一眼,话锋一转,带着浓浓的训诫意味,

“若非我等华人自身不洁,行事不端,又岂会招来这般祸端?”

“本官此番前来,有几桩要务。其一,乃是代朝廷,察看我旅美侨民之生计情状。其二,”

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便是近来闻得金山地面颇不宁静,华洋冲突频仍,更有甚者,言及有华人结社,私蓄武力,动辄以暴制暴,以致洋人侧目,舆情汹汹。朝廷体恤侨民艰辛,然亦望尔等谨守本分,勿授人以柄,徒增交涉之难。”

“侨民受欺,朝廷岂能不闻不问?然交涉邦国,自有法度章程,需依循公理,徐徐图之。尔等私设刑堂,动辄刀兵相见,非但于事无补,反激化仇怨,令洋人更生忌惮排挤之心!朝廷为尔等据理力争,尔等却在后方妄启衅端,此非陷朝廷于不义乎?”

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老馆长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陈九却面不改色,甚至嘴角还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容闳。

容闳眉头微蹙,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缓和气氛:“陈大人的忧虑,亦不无道理。我等华人若想在此地立足,确应注重自身言行,以德服人。然则,问题的根源,窃以为,并不在此。”

他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根源在于,西人对我华夏存有极深的误解与偏见!他们视我等为‘未开化之蛮夷’,视我华工为抢夺其饭碗的‘黄祸’。欲破此困局,唯有向他们证明,我华人亦是文明开化之民族,我华人子弟亦能掌握西学,成为对美利坚社会有用之才!”

陈兰彬听完,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容副使此言,失之偏颇了。”

他放下茶杯,用一种教诲的口吻说:“器之落后,固然是问题,但道之沦丧,才是根本。我中华之所以为中华,屹立数千年不倒,靠的不是船坚炮利,而是圣人之教,是三纲五常,是深入人心的礼义廉耻。这,才是我等之魂。”

“如今之弊,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国内长毛、捻匪作乱,国外尔等侨民,不思报效,反聚啸山林。皆因背弃圣贤,失其根本!当务之急,乃重塑人心,乃正本清源!”

“至于你说的那些幼童,”

陈兰彬的目光转向容闳,带着一丝责备,

“本官于康涅狄格州所见,触目惊心!彼等入学方一载,便日日藏辫易服,耽于打球嬉戏,见本官竟不知大礼参拜!日日习那’自由’、‘平等’之说,长此以往,恐忘君臣父子之纲常矣!”

“固本培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魂不正则体不立,本末倒置,必有大患!”

容闳说,

“陈大人容禀,彼等初至,因辫发长袍,常被美童误为女子而嘲弄。为融入同侪,免被视作’异类’,方有此举。我等初衷,是令其习得先进知识技艺。根上终究是中国人,大人不必过虑。”

他指向东方,“如今,这些幼童,他们语言学习的很快,品行端方,在棒球、橄榄球等各类体育活动中十分活跃 ,已赢得了美国师友的喜爱!我相信,不日就将考入高等学府!他们,便是我华夏文明最好的展示!假以时日,待他们学成,必能改变西人对我等的刻板印象,以学识与才干,赢得真正的尊重!”

“尊重?”

陈九终于开口了。

“容先生,你所谓的尊重,是靠在别人的学校里考第一名,还是在别人的球场上打赢一场球换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来告诉你,我看到的尊重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血腥与怒火:“是在古巴的甘蔗园里,同胞被监工活活打死,尸体像拖死狗一样被扔进榨糖机!是在中央太平洋铁路的枕木下,数千华工的尸骨被积雪掩埋,却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因为他们的命,不如一颗道钉值钱!”

“是在感恩节的夜晚,在这条街上,爱尔兰暴徒用斧头劈开我们同胞的脑壳,将孕妇开膛破肚,只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是黄皮老鼠! ”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尊重?”

“一年前,陈大人你们带着那些孩子来到这里。我为你们安排住处,因为我敬重容先生的理想,也心疼那些孩子。但您手下的那些官老爷,是怎么看我们的?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一群垃圾。他们嫌唐人街是不服王化,嫌我陈九的身份粗鄙,甚至不愿与我这等卖猪仔出身的人同桌吃饭。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在海外刨食求生的同胞,连人都算不上。这份尊重,我陈九记到今天!”

他猛地转身,直视着容闳,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

“容先生!我敬你抱负!亦愿襄助你事业!然,道理,是说给懂道理之人听的!对豺狼,你唯一的道理,便是手中刀枪!”

“他们听不懂四书五经,更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他们只看得懂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刀更快!他们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欺压我们,不是因为我们不文明,而是因为我们手里没有枪,因为我们的大清国,没有能开到他们家门口的铁甲舰!”

“你送孩童学洋文,打棒球,我陈九愿以头颅相托!”

“如今唐人街的义学,也请了洋教士教英文,请了通晓格致的先生教算学、地理!但我更要教他们认汉字、读《论语》、知廉耻、明大义!让他们记住自己是谁!来自何处!根在哪里!”

“百年大计,西学东渐,国强则民强,这道理,我懂。”

“然,在这片土地上,我等不了这几十年,这些改变不了我们的处境!”

“写一万篇锦绣文章,去驳斥那些排华的报纸,不如我带人,将那些报社的总编,吊死在他们的印刷机上!”

“与洋人推杯换盏,日日交涉,改不了彼等豺狼本性,改不了屈死之万千同胞!不如我等握紧钱权,让猪仔苦力们吃上一顿饱饭,来得实在!”

陈九面对脸色铁青的陈兰彬,一字一句地说道:

“陈大人,你久居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你以为凭着一纸国书,几句引经据典的空话,就能让那些饿狼放下屠刀?你错了!”

“在这里,能保护我们的,不是那面早就褪了色的龙旗,也不是那本连你们自己都不信的条约!是这个!”

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了捻,

“是美金!是能让白人律师为我们辩护,能让议员在议会里为我们说话,能收买警察和法官的美金!”

然后,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拳峰峥嵘。

“是这个!”

“是枪!是能让那些杂碎在动手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脑袋硬度的枪!是能让他们流血,让他们害怕的枪!”

“这里没有什么温良恭俭让。我只知道,别人打我一拳,我就要还他一刀!别人想让我死,我就要先让他家破人亡!我整合唐人街,建立华人总会,就是要让所有华人拧成一股绳!就是要告诉所有白人,动我们一个,就要准备好跟我们所有人开战!”

“远大的路要看,眼前的事更要管!”

“眼前死了这么多人,不能轻飘飘的一句忍一下,未来会好的就打发了!更不是你陈大人一句朝廷自有体察就能解决!”

“这么多人的命,谁来偿?!”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陈兰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九,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