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吧。”
威尔逊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皱巴巴,显得有些滑稽的西装,跟着陈九走下了马车。
他抬头望去,瞬间被眼前这栋三层高的建筑所震慑。
“维托里奥联合事务所——法律、投资与咨询”。
威尔逊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认得这个名字,卡洛·维托里奥,那个在火车上还像个受惊鹌鹑、跟在陈九身后的意大利律师。
如今,他的名字竟以如此张扬的方式,镌刻在了这片法外之地的中心。
这不是一个人吧…..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想要把铭牌上的英文全都忘掉。
事务所的大门由厚重的橡木制成,两个穿着统一黑色制服、身材高大的白人护卫分立两侧。
他们看到陈九,立刻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推开门,里面的景象更是让威尔逊几乎忘了呼吸。
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大厅,虽然是晚上,但是仍然光线明亮,人声鼎沸,却又井然有序。
右侧,是等候区,十几张舒适的皮质沙发上坐满了人。
有穿着长衫马褂、神情焦虑的华人商铺老板,有穿着粗布工装、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的华人劳工代表,甚至还有几个衣着考究、神情倨傲的白人,
他们或是来咨询商业合同,或是来寻求“特殊”的法律援助。
左侧隔着镶嵌玻璃的木制隔扇,则是巨大的办公区。
数十名穿着白衬衫、打着领结的年轻男人,正埋首于一张张办公桌后。
他们或奋笔疾书,或低声讨论,文件纸张翻阅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用流利英语交谈的声音,让本就忐忑后悔交织的威尔逊更加紧张。
明明是我先来的…
Fuck,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他仔细看过去,
这些人里,有华人,也有白人。
有律师,有会计,有财务顾问。
他们是这个新生商业版图的齿轮,负责将那些从斗场、工厂、商业地产、航线上流淌而来的、沾染着血与罪的黑钱,一笔笔地“清洗”干净,
变成可以光明正大地存入银行、用于投资的合法资本。
当陈九踏入大厅后,立刻吸引了很多目光,琐碎的嘈杂声渐渐平息。
看到他的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无论是华人还是白人,无论是律师还是会计,都朝着他的方向,恭敬地、微微地躬了躬身。
“陈先生。”
那一声声问候,声音不大,也并不整齐,甚至带着刻意的松弛,似乎担心过分严肃整齐,冒犯到了身前这个年轻男人。
虽然种种,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任何人心悸的、发自肺腑的敬畏。
威尔逊的腿有些发软。
他终于直观地、深刻地理解了,眼前这个华人青年的力量,
他所拥有的,早已不是一个暴力头目的力量。
这是一个商业版图的雏形。
一个建立在暴力、金钱与现代商业规则之上的、庞大的、跨越了种族界限的地下王国。
而他,威尔逊,这个曾经自诩为“故事编织者”的记者,在这个帝国的缔造者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陈九没有理会众人的问候,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一个正从角落侧门里快步迎上来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短打、身上还带着几分血腥气的汉子。
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不断挣扎、嘴里塞着破布的麻袋。
“九爷,”
那汉子躬身道,“人带来了。”
陈九“嗯”了一声,对威尔逊说道:“跟我上楼。”
他们穿过人群,踏上了通往三楼的旋转楼梯。
楼梯铺着厚厚的红色天鹅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三楼。
巨大的办公室,奢华得如同诺布山上那些大亨的书房。
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律师,只是再也不见那些狼狈的模样,反而像是一个真正的白人精英。
或许,用精英形容都已经不再合适。
威尔逊张了张嘴,想像昔日这个“难友”打个招呼,没想到卡洛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根本没认出来。
他顿时心里更难受了。
陈九朝卡洛低声说了几句,随后走到了侧面的休息室,在一张皮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威尔逊,只是对着那个提着麻袋的汉子挥了挥手。
麻袋被解开,一个浑身是伤、鼻青脸肿的人被从里面倒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毯上。
那人正是今天在斗场上,被当做“人肉沙包”的那个汉子。
他抬起头,那张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脸上,一双眼睛早已麻木不堪,没有一丝神色。
威尔逊的心猛地一沉。
“威尔逊先生,”
陈九终于开口了,他指着地上那滩烂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这里人很多,故事也很多,我想了一下,先给你三个选择。这是第一个。”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个提着麻袋的汉子:“阿才,跟威尔逊先生介绍一下,这位是谁。”
阿才,那个曾经在广州跟着楚雄做事的年轻人,如今已是秉公堂里一个心狠手辣的小头目。
他上前一步,一脚踩在地上那人的脸上,将他的脸狠狠地碾在地毯上,声音冰冷地说道:“这位,叫黄四。人称黄四爷。在广州府、在澳门、在古巴,都算是一号人物。做的,是卖猪仔的生意。”
“piglet?你说的是olie trade(苦力贸易)?”威尔逊愣了一下。
“就是人。”
阿才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从大清国,将那些活不下去的穷鬼、走投无路的烂仔,用花言巧语骗上船,再像牲口一样,卖到古巴的甘蔗园,卖到秘鲁的鸟粪矿,卖到金山的铁路工地。”
“他手上,沾着至少上千条人命。我们渔寮里,就有很多兄弟,是当年从他手里逃出来的。”
威尔逊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着地上那个还在挣扎的男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陈九的目光从地上的男人转向威尔逊,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刺得人遍体生寒。
“威尔逊先生,”
“这个人,年少时父母早亡,是一个在街头挣扎求生的野孩子,长大了加入了帮派,为人打生打死,后来靠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卖去澳门发家。”
他缓缓说道,“你说,一个从大清国最底层的烂仔,靠着贩卖自己的同胞,一步步爬上来,在几个国家之间都建立起自己的生意网络。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这样一个充满了背叛、血腥和肮脏交易的励志故事,在你们美国,会不会有市场?”
“清国的土地,人口,几个走私航线之间的秘密,各种大人物与小人物的命运交织,有没有美国佬喜欢看?”
“我知道有很多白人也从世界各地贩卖人口,这种人物或许已经不再新鲜,那要是加上一些如今正在打仗的古巴的细节,清国复仇起义的细节呢?”
威尔斯迟疑了。
这故事足够黑暗,足够刺激。但它也足够……挑战人性。
“应……应该会吧……”他艰难地回答。
“很好。”
陈九点了点头,“这个人,交给你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撬开他的嘴,把他肚子里的所有故事,都给我挖出来。能挖出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说完,对阿才挥了挥手。阿才狞笑一声,将黄四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陈九没有给威尔斯太多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他示意身旁的卡洛律师。
卡洛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封好的文件,放在了桌上。
“这是第二个故事。”
陈九将文件推到威尔逊面前,“圣佛朗西斯科前任市长,威廉·阿尔沃德,还有他那个英雄的儿子,卡尔·阿尔沃德的故事。”
“一个来自德国的小商人家庭,如何在这片黄金之地,靠着勤劳、智慧和……一些必要的手段,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步步爬上这座城市的权力巅峰。他的儿子,海岸警卫队的青年才俊,又是如何在一次次的缉私行动中,成为明日之星,又是如何不幸被暴徒枪杀。”
陈九笑了笑,不知是讥讽还是冷笑。
“一个充满了奋斗、野心、权谋、父子情深和悲剧色彩的,感人至深的美国梦故事。够不够刺激?够不够让那些喜欢看英雄落泪的太太们,掏钱买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