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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问天下头颅几许(2 / 2)

木板车停下,一群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华人男子被粗暴地推搡下来。

他们大多在二十岁上下,有些人甚至还是少年。他们的手被反绑着,嘴里塞着破布,眼中充满了恐惧。

这些就是新一批的“猪仔”。

自从国际舆论加大,葡萄牙政府不堪其扰,慢慢开始收紧人贩子的贸易。

但这桩罪恶的生意从未停止,只是从地上转入了地下,变得更加隐秘和残酷。

这些“猪仔”的来源,有的是从内陆拐骗来的,有的是欠了赌债被卖掉的,还有的,则是被贫困逼到绝路的父母亲手卖掉的。

人贩子黄四就站在船边的阴影里。

他比在古巴时瘦了一些,但那身西装依旧显得有些臃肿,金牙在马灯的微光下偶尔闪烁。

他没有亲自参与推搡,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生意转型了。

他不再为古巴的种植园提供有“契约”的劳工,那太慢,风险也大。

他准备做的是更直接、更暴利的买卖。

向巴尔巴利海岸区和黑市“供货”。

这些“猪”仔”没有任何身份,没有任何契约,他们被运到旧金山后,就会被当成纯粹的奴隶卖掉,用于那些最黑暗、最见不得光的角落。

“四爷,” 一个头目凑过来,谄媚地笑着,“人齐了,一百二十个,个个都是能干活的青壮。”

黄四“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借着灯光看了一眼时间。

“上船。告诉船长,天亮之前必须离开十字门(澳门水道)。”

“明白!”

“猪仔”们被驱赶着,像牲畜一样走上狭窄的跳板。

有人因为恐惧而摔倒,立刻招来一顿拳打脚踢。

微弱的呜咽声被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所掩盖。他们将被塞进那暗无天日的底舱,在海上漂流数月,能活下来多少,全凭天意。

黄四的目光,越过这艘罪恶的船,望向东方。

他想起了陈九。那个在古巴甘蔗园里,用一把砍刀就搅得天翻地覆的年轻人。

古巴是一日乱过一日,生意越来越难做。

他被困在古巴大半年,在哈瓦那一直被困在旅馆里。

使尽了钱财才得以从封锁下出港,是再也不肯回那个地方了。

巴尔巴利海岸他有之前的路子在,不愁卖不出去。

这些猪仔们去古巴甘蔗园,尚且有一丝活路,去了巴尔巴利海岸,那就是十死无生。

但这又如何?黄四冷笑一声。

他只是一个商人,一个贩卖人肉的商人。只要有利润,他可以把货物卖给任何人,哪怕是魔鬼。

帆船悄无声息地起锚,没有汽笛,没有告别。

它像一个幽灵,滑入黑暗的伶仃洋,

船舱里,承载着一百二十个破碎的灵魂和他们被彻底剥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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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的白天,依旧是那个充满了雪茄、朗姆酒和混血女郎风情的加勒比明珠。

然而,当太阳落下,战争的阴影,便从每一个角落里渗透出来。

西班牙殖民者的权威在战争中受到了严重挑战,经济凋敝,人心惶惶。

港口的一家高级俱乐部里,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海湾。

几个西班牙商人和庄园贵族正坐在舒适的丝绒沙发里,品尝着来自法国的白兰地。

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港口中一艘正准备离港的货轮。

那艘船的吃水线很深,显然装满了货物。

“冈萨雷斯先生,” 一位名叫阿尔瓦雷斯的侯爵摇晃着酒杯,他那因纵欲过度而浮肿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你确定这批货能安全抵达旧金山?海军最近的巡逻可比以前严多了。”

被称作冈萨雷斯的,是一个身材肥胖、手指上戴满宝石戒指的商人。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侯爵大人,请放心。海军的巡逻舰长,昨天晚上还在我的庄园里欣赏弗拉明戈舞呢。至于那些所谓的非法货品,”

他压低了声音,“它们被藏在蔗糖

众人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

“说起来,最近蔗糖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另一位庄园主抱怨道,

“那些该死的中国佬,自从战争开始后就变得越来越不听话。独立军那些疯子,居然在东方的山里组织了一支‘清国军’,到处煽动契约华工暴动。我的两个种植园上个月都发生了骚乱,要不是民兵及时赶到,我的甘蔗都要被他们烧光了!”

“一些清国佬,能有多大能耐?”阿尔瓦雷斯侯爵不屑地说道。

“侯爵大人,时代不同了。”

冈萨雷斯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的货轮,

“以前,他们是我们的奴隶。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学会了游戏规则。他们拿起武器,用武器争取权力。”

“不杀够人,他们是不会低头的。”

他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那艘满载着走私货品的船,在暮色中缓缓驶出港口,

心中第一次对那些曾经被他们视作牲口的华人,产生了一丝忌惮。

那些加入独立军“曼比战士”的清国人,战斗力同样顽强。

战争可以持续,但是绝不可以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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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的天空,是一种工业时代的、混杂着海雾与煤烟的灰蓝色。

码头上,人声鼎沸,白人劳工的叫骂声、货物的装卸声、蒸汽起重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然而,在三号码头的入口处,气氛却异常地凝重。

三个泾渭分明的华人团体,占据了码头最显眼的位置。

身后是畏缩不敢上前的其他会馆的队伍,掮客和小商人的队伍。

最左边,是“致公堂”的队伍。他们大约有三十人,个个穿着统一的黑色短衫,神情彪悍。

最右边,是“冈州会馆”的代表。他们人数不多,只有十几个,但个个身穿体面的长衫马褂,为首的是一位山羊胡的老者,

而站在最中间,气势也最盛的,则是“秉公堂”的队伍。

这三支队伍,代表着华人社区在美洲的最高权力。

今天,从香港始发的一艘大型货轮即将抵达。

船上,有至少两千名来金山做工的华人。

“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金门海峡的方向。

一艘巨大的蒸汽客轮,在两艘引水船的带领下,正缓缓驶入海湾。

码头上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秉公堂的队伍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越众而出。他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一挥手。

“开路!”

最前面的三支队伍上百名兄弟齐声应喝,声震云霄。

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像一把黑色的利刃,硬生生地在混乱的码头上,劈开了一条通往舷梯口的绝对通道。

白人劳工们被这股气势所慑,纷纷避让。

码头的警察远远地看着,却不敢上前干预。

当蒸汽货轮巨大的船身靠上码头,舷梯缓缓放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出口。

新人已至。

金门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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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公堂总部的二楼,香烟缭绕。

这里是禁地,是整个美洲洪门的心脏。

正对着门口的墙上,供奉着洪门五祖的牌位和画像。、

牌位前,长明灯的火苗静静地跳动着,映照着牌位上那些古老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名字。

陈九就坐在这间屋子里。

桌子上,除了茶壶和茶杯,只放着一样东西。

一根龙头棍。

他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

这只手,握过锄头,握过砍刀,握过枪。

现在,它伸向了那根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头棍。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龙头棍那坚硬的棍身时,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画像上五祖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陈九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龙头棍。

他没有立刻将它举起。

他只是握着它,感受着它沉甸甸的重量。

那重量,不仅仅是铁木本身,更是千千万万洪门兄弟的嘱托,是无数在异国他乡挣扎求存的同胞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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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梦,几圆缺?

白人刃,何曾歇?

要持枪裂土,自建天阙!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