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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问天下头颅几许(1 / 2)

1870年末。

这是一个被蒸汽、煤烟、财富的欲望和绝望的祈祷所包裹的时代。

横跨太平洋的巨大风轮正缓慢而坚定地转动,将东方的帝国压榨出最后一滴人力,再将他们抛向西方的黄金海岸。

每一根转动的辐条,都连接着一个港口。

每一个被碾过的灵魂,都发出或高亢或沉闷的呻吟。

这一天,从北方的寒冷海域到南方的热带岛屿,从古老帝国的珠江口到新大陆的黄金之门,无数条命运的丝线,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同时拨动。

它们都指向同一个名字:金山。

也有无数条丝线,或粗或细,因为同一个人牵动: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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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的内港。

港口里,英国皇家海军的巡逻舰旁边,停泊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捕鲸船和渔船,桅杆如林,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

太平洋渔业公司申请的码头尽头,“水龙号”静静地停在这里。

这艘船的船体被常年的风浪和鱼血浸染得有些斑驳。

它不是客船,船上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生命被终结后的鱼腥气,

但对于即将登船的人来说,这艘船代表着一种全新的生机。

梁伯站在码头上,他穿着一身厚实的深蓝色水手呢,头戴一顶可以遮住半张脸的宽檐帽。

他身后,站着几十名汉子。

尽管他们穿着苦力的衣服,帮忙装货,但巡警的眼神还是一直死死盯着他们。

他们不像是普通的矿工或渔夫。

这些人沉默寡言,每个人的手上都布满了厚重的老茧,眼神冷硬,丝毫没有寻常辫子佬的畏畏缩缩。

他们是从捕鲸厂到巴克维尔的洪顺堂一路杀出来的刀口,是从无数次与与白人、与饥荒和建工,与海浪和生存的搏斗中幸存下来的精锐。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亲手埋葬过兄弟,也亲手将敌人送入地狱。

他们是梁伯带领的第一批种子,纪律与义气在他们身上熔于一炉。

“梁伯,”

阿忠走到梁伯身边,“食物和淡水都上足了。老莫里斯问,我们什么时候开船?他说海峡外的风浪今天会变大。”

梁伯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水龙号”的船舷,望向南方。

那个方向,是旧金山。

他知道,此刻陈九正在那里,搅动着比这片太平洋更加汹涌的风浪。

而他,就是陈九伸向北方的利爪。

巴克维尔的堂口已经稳固,整个华人社区所有的势力都被他近乎野蛮地肃清,正源源不断地转化为武器和粮食,除了顽固不化和坚持不走的人,剩下的人已经被他近乎强制地打包带走。

其中很大一部分运到了旧金山,再输送到萨克拉门托。

维多利亚港被杀得剩了一个空壳子,正被慢慢地提拔填充。

身边剩下的全是精锐和最近整训出来比较听话的新“九军”成员。

但那还不够。

除了旧金山的巴尔巴利海岸,

他们还需要一个管制松懈的出海口,一个不被白人政府钳制的、属于自己的港湾。

维多利亚港,以及更北方的广阔海岸线,就是他们的目标。

太平洋渔业公司,这家由卡洛律师挂名的企业,是选定的第一个棋子。

“告诉莫里斯,按时出发。”

“我们不是去捕鱼的。”

阿忠点了点头,转身去传话。

梁伯的目光扫过自己身后的队伍。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期待与决绝。

这些人将乘坐这艘渔船,沿着海岸线北上,去勘测那些无人知晓的隐秘海湾,去联络那些散落在伐木场和罐头厂里的华人同胞,去建立一个新的据点。

一个可以停靠船只、囤积物资、训练新人的基地。

这是在金山版图之外,开辟的第二战场。

“兄弟们,”

梁伯转过身,面对着他的队伍。

“这艘船,闻起来像个臭鱼烂虾的棺材。但从今天起,它就是我们的战马。我们往北,不是为了淘金,也不是为了捕鱼。我们是去寻找一片可以站稳脚跟的海港。”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旧金山只有一个,但金山,可以有很多个。我们,就是去做那个开山人。”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水龙号”的舷梯。

当最后一个新九军的兄弟登船后,梁伯才缓缓跟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维多利亚港,那面象征着大英帝国权威的米字旗在雾中若隐若现。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冷笑。

“水龙号”离开码头,在灰色的雾气中划开一道丑陋的伤疤,然后缓缓驶向那片未知而充满机遇的北方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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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维多利亚的萧瑟寂静截然相反,广州黄埔港正被推向沸腾的顶点。

上百艘帆船、蒸汽船、舢板、花艇挤满了整个江面,形成一片晃动不休的、由木头和钢铁构成的浮动城市。

码头上,成千上万的人像被捅了窝的蚂蚁,嘈杂、混乱,却又遵循着某种古老的、关于生计与离别的规律在涌动。

“都跟紧了!看好自家的小崽子!丢了就喂鱼了!”

阿昌叔的声音已经喊得沙哑,他站在一艘名为“海晏号”的巨大蒸汽客轮的舷梯口,用他的身躯奋力地抵挡着拥挤的人潮。

他身后,十几个面目冷峻、腰间鼓鼓囊囊的汉子一字排开,他们是广州大盐枭派来“护送”这批货的。

盐枭的旗号在广州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他们的存在,确保了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帮派敢来这里找麻烦。

在他们守护的通道里,两三百名被招募来的青壮年正排着队,紧张而又敬畏地缓缓登船。

这些人大多来自四邑和珠三角的破败乡村,他们的脸上刻着相似的饥饿与茫然。

有些人背着单薄的行囊,里面可能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小包故乡的泥土,

有些人则两手空空,仿佛他们的人生除了这条性命,已再无他物。

他们通过阿昌叔和大盐枭邹叔的渠道,在广东招募的第一批“兵源”。

这些人不是去金山修铁路、开洗衣店的,他们是被许诺了土地、枪支和尊严的未来战士。

阿昌叔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除了在广州城招募,还走遍了那些被土客械斗和官府盘剥得最惨的村落,用雪亮的鹰洋和金山的财名,将这些绝望的灵魂聚集到了一起。

“快!别磨蹭!上船就有饭吃!”

一个盐枭的手下不耐烦地推搡着一个犹豫不决的年轻人。

在队伍的另一侧,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楚雄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是陈九的母亲。

李兰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裳,但她的眼神却充满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惧和不安。她的手紧紧抓着楚雄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在汹涌人潮中唯一的浮木。

“雄仔……阿九他……他真的在那边等着我?”

李兰的声音微弱,几乎被码头的喧嚣吞没。

她临近上船,不知为何又开始担心,仍在重复那个问过许多遍的问题。

“老夫人,您放心。”

楚雄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大声说,“九哥在金山置办了天大的家业,就等着接您过去享福呢!他说了,您就是咱们所有人的老祖宗,到了那边,谁敢对您不敬,我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楚雄的话让李兰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身后,是一百多个来自咸水寨的陈氏族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

他们是整个宗族最后的根脉。

他们行的是最艰难的路,举族迁移。

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田产,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那个远在万里之外、名叫陈九的族人身上。

对他们而言,这艘“海晏号”不是一艘船,而是整个宗族的未来之舟。

他们脸上没有招募兵源的那些青壮年的麻木,而是充满了对未来的忐忑、希冀与对故土的无限眷恋。

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巨大的轮船,妇女们则在低声啜泣,男人们强作镇定,一遍遍地回头望向那片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土地。

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在“海晏号”的舷梯上汇合了。

一边是背井离乡、寻求庇护的宗族,代表着传统的延续,

另一边是被许以未来的亡命之徒,代表着暴力的开端。

他们将在同一片屋檐下,在同一片大洋上,漂泊数月。

楚雄安顿好陈李兰,回头看了一眼码头。

他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远方,汽笛长鸣,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声决绝的怒吼。

珠江水翻滚着,载着这一船的希望、绝望、宗族与野心,缓缓汇入更为广阔、也更为莫测的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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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澳门的内港比白天更加不堪。

远处新马路一带的赌场和妓院灯火通明,靡靡之音隐约传来,与这边的黑暗、肮脏和绝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一处远离主航道的废弃码头,没有灯火,只有几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马灯。

一艘体型不大、船身被涂成黑色的三桅帆船,沉默地静泊在水边。

它的名字被有意地用黑布遮盖了起来。

几十个穿着黑色短打的汉子手持木棍和短刀,将码头牢牢封锁。

他们是澳门最臭名昭着的人贩子的打手。

一辆辆罩着黑布的木板车悄无声息地驶来,停在码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