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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卡西米尔和姆巴像幽灵一样穿行在棉花田里。
月光把棉絮照得雪白,他们挨家挨户地敲开那些佃农的小木屋。
他不像韦恩牧师那样宣讲宏大的道理,也不像格雷夫斯那样展示精巧的计划。
他只是坐在那些油灯下,和那些已经接触过一段日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坐在一起。
第一次接触是困难的,但有比语言更好的东西。
那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和姆巴他们一起解开自己的衣服。
纵横交错的鞭痕,密密麻麻的伤疤和烙印,每一道都在讲述一个关于痛苦和生存的故事。
姆巴和另外两个兄弟也默默地展示着他们身上的印记,那是部落的图腾和监工的烙印交织在一起的、无法磨灭的历史。
信任不需要言语,苦难的身体就是宣言。
然后,他开始听。
他听那些男人抱怨永无止境的债务,听那些女人哭诉被监工骚扰的屈辱,听那些孩子说他们甚至不敢在白天直视一个白人的眼睛。
当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开口。
“我认识这种沉默,”
他说,
“在古巴的甘蔗田里,我们也是这样。我们沉默地劳作,沉默地流血,沉默地死去。直到有一天,我们决定,宁可用呐喊来迎接死亡,也不愿在沉默中苟活。”
他没有承诺他们胜利,也没有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只是看着那些年轻人的眼睛,那些和他一样,眼中燃烧着火焰的年轻人。
“我这里没有圣经,只有砍刀和为数不多的短枪。”
他说,“我不能带你们上天堂,但我可以带你们去战斗。明天,韦恩牧师会带你们去投票。我会走在你们身后。如果有人想用枪来阻止你们,我们,就用血来回应。”
那个夜晚,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没有振臂高呼的口号。
只有在棉田深处,一群被压迫到极限的人,在沉默中达成了血的盟约。
卡西米尔找到了他的战士。
他们不多,只有二十几个人,手里只有砍刀、斧头和他们带来的转轮手枪。
但他们的眼神,和卡西米尔一样,已经准备好迎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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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夫斯穿上了他最好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走进治安官办公室时,博蒙特正把脚翘在桌子上。
“警长先生。”格雷夫斯将那份伪造的文件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博蒙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话快说,没看我正忙着呢?”
“重新认识一下。”
“我是美国司法部特别调查员,格雷夫斯。”
“奉命前来确保贵县的选举,在不受任何非法组织或个人暴力胁迫的情况下,顺利进行。”
博蒙特擦枪的动作停住了。
他慢慢地放下脚,拿起那份文件。他看得非常仔细,眉头紧锁。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博蒙特终于看完了。他把文件扔回桌上,靠在椅子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格雷夫斯。
“司法部?”
“特别调查员?”
他冷笑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这种人物?”
“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不需要被太多人听说。”
格雷夫斯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雪茄,用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无意干涉你们这里的内部事务,警长。我只是来传达一个信息,华盛顿在看着这里。任何试图破坏联邦法律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合众国的直接挑衅。”
他知道这些南方人对联邦政府怀有根深蒂固的仇恨和恐惧。
更知道,如今的南方,黑人选举就是一张废纸。
博蒙特死死地盯着格雷夫斯。
他在权衡。他看不透眼前这个来了镇子一段时间四处溜达的男人。
他可能是个骗子,但万一他不是呢?万一这背后真的有联邦政府的影子?
“救赎镇”有什么特殊的值得一位特别调查员来?
可惜,他可以不在乎一群黑鬼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联邦军队的马靴。
而且这个人确实像当过兵的政府雇员,他看得出来。
“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
博蒙特最终说,语气阴冷,“在我的地盘上,就得守我的规矩。那些黑鬼要是敢闹事,我照样会把他们吊死在树上。”
“你用不着欺骗自己,他们不会闹事,”
格雷夫斯吐出一口烟,
“他们只会去投票。这是他们的合法权利。而你的职责,警长,是保护他们行使这项权利。如果你做不到,或者不想做,那么,我或许可以请求一些外部援助来帮你。”
博蒙特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在威胁我?”
“不,”格雷夫斯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选举日那天,最好风平浪静。否则,我无法保证,下一次来到这里的,还会不会是我这样讲道理的人。”
说完,他叼着雪茄,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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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日的前一天凌晨,风很大。
姆巴和另一位名叫撒母耳的战士,像两道黑色的影子,潜行在夜色中。
他们的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蒙了布,身子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们的目标,是镇子东边五英里外的一座磨坊。那座磨坊属于博蒙特最得力的一个手下,也是三K党的一个重要据点。
行动快如闪电。撒母耳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守夜的两条恶犬。姆巴则像一头黑豹,矫健地翻过围栏,用一块浸了煤油的破布,点燃了磨坊旁边的干草堆。
火借风势,瞬间冲天而起。
他们没有停留,立刻向相反方向的沼泽地撤退。
在路上,他们用刀砍断了通往邻县的电报线。
随后他们故意在通往沼泽的泥泞小路上,留下了一些清晰的、指向错误方向的脚印。
火光惊动了整个“救赎”镇。
博蒙特被手下从床上叫醒,他看着远处那片染红了夜空的大火,气得暴跳如雷。
“绝对是那些黑鬼干的!”他咆哮道,“他们想造反!”
就在这时,又有人来报,说西边的电报线被切断了。
博蒙特陷入了两难。他一方面怀疑这是格雷夫斯的诡计,另一方面又无法忽视这场实实在在的挑衅。他手下的那些三K党成员更是群情激奋,叫嚣着要立刻把黑人区烧成平地。
“警长,我们在沼泽地附近发现了脚印!”一个手下跑来报告。
这个消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博蒙特看来,黑人暴动的主力肯定已经逃进了难以追踪的沼泽地。他不能放任这股威胁存在。
“一半人跟我去沼泽!”他下令道,“把那些杂种给我搜出来!另一半人守住镇子,特别是那座桥!今天上午的选举,一只黑狗也别想过去!”
在愤怒和混乱中,博蒙特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决定。他派出了将近三十人的主力部队,去追捕两个根本不存在的“幽灵”。
天色大亮,当那支集结起来,气势汹汹的队伍消失在小镇寂静的早晨时,格雷夫斯站在谷仓的顶楼,用望远镜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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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日的早晨。
“救赎”镇异常安静,店铺全都关着门,街上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会出事,至于是大事还是小事,没人知道。
在教堂里,气氛同样压抑。
韦恩牧师正在做最后的祈祷。
那些决定要去投票的黑人居民都聚集在这里,他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仿佛不是去投票,而是去参加一场葬礼。
女人们在低声啜泣,男人们则沉默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卡西米尔和他的二十几名战士,分散在教堂周围的阴影里。
他们没有跟着祈祷,只是在检查自己的武器,把刀磨得更锋利。
格雷夫斯、卡西米尔和韦恩牧师进行了最后一次会面。
“博蒙特的主力已经被引开了,”
格雷夫斯说,他抽着雪茄,懒散地靠在一边,
“但他肯定会在通往法院的桥上设下埋伏。人数不会太多,但都是他的死忠分子。那座桥,就是你们的战场。”
“我们会和平地走过去。”韦恩牧师坚持道,“我们会让他们看到,我们无所畏惧。”
“他们会开枪的,牧师。”卡西米尔直截了当地说。
“那就让上帝来审判他们。”
“上帝太远了。”卡西米尔看着他,眼神坚定,“而我们很近。”
格雷夫斯看着这两个固执的男人,叹了口气。
他本来不想参与太多。
他转向卡西米尔:“你的任务,不是去赢得战斗,而是去保护他。保护他投下那一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要学着理解战争之后写下的律法,这是目前唯一保护你们的东西,即便是一张擦屁股纸也要试试看,如果不行,你就自己决定要怎么做。”
他又转向韦恩:“牧师,你的任务,是活着走到投票箱前。你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武器。因为它会点燃所有人的愤怒。”
计划很简单,也很残酷。
韦恩带领的和平队伍是“饵”,他们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承受第一波攻击,去撕下博蒙特最后一块遮羞布。
而卡西米尔的队伍是“刀”,他们将在最关键的时刻,从敌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致命一击。
这是一个用鲜血和生命做赌注的计划。在场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愿上帝与我们同在。”韦恩牧师最后说。
“不,”
格雷夫斯回答,
“今天,我们自己扮演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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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教堂的门打开了。
韦恩牧师手持圣经,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大约五十名黑人居民。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手挽着手,开始向镇中心的法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