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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新枝旧土(2 / 2)

正堂之上,“陈氏宗祠”的巨大牌匾还高悬着,

祠堂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便是咸水寨目前辈分最高的“四爷”。

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稀稀疏疏地垂在胸前,皮肤像老树的枯皮一样堆满了褶皱。他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陈润年上前,在他耳边大声地将楚雄等人的来意喊了一遍。

“四叔公……他们话系阿九的人…….”

四爷爷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在楚雄的脸上。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金山……?哦……金山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有了一丝光彩,“好多年前……阿海,阿望……都去了金山……说那里有金子捡……后来……就没回来啦……”

“死啦……都死啦……”他开始喃喃自语,“土客佬……红头贼……清妖……水大,人就没了……祠堂的牌位,都快摆不下啦……”

楚雄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眼前的老人,显然已经臆怔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无论陈润年如何在他耳边大声重复,他都只是沉浸在自己那些破碎的、关于死亡和灾难的回忆里。

捕鲸厂的汉子们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神。

楚雄不死心,他上前一步,带着安抚轻声说道:“四爷,我们问的系陈九的母亲,陈李氏,李兰。您仲记唔记得?陈九的叔公,陈昭,陈九的老豆,陈四喜……落南洋嗰阵….”

他不知道,自己这无心之举,竟然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一把尘封已久的老锁,并用力转动了它。

四爷爷的身体一愣,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多了几分清明。

“九仔……那个不吭声的衰仔……”四爷爷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清晰而连贯,“他……他未死?”

楚雄重重地点头。

“好……好啊……”四爷爷干枯的眼角,竟然渗出了一滴浑浊的泪水,“他阿妈……是个苦命人啊……”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思维也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那个衰仔……杀到公房,杀得血流成河……我怕清妖事后追究,不敢留他……”

老人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根枯柴般的手指,指向站在一旁的狗子,“我叫……我叫三房的寡妇……就是狗子他奶奶……带住他,趁乱逃去了新会县城……”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城里……有我们陈氏另一大支,他们人多势众,在县衙里也有人……我托人带个话,让他们收留一下……就说是个活不下去,无家可归……他……他应该在嗰度做紧洗衣婆……对,洗衣婆……冇人会留意一个老婆仔的……”

说完这番话,四爷爷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又沉沉地倒回了椅子里,闭上眼睛,嘴里又开始念叨那些“死啦,都死啦”的胡话。

陈润年木然看着这一切,仿佛早已习惯老人的糊涂。

他走上前,拍了拍自己儿子狗子的肩膀。

“狗子,你老豆去过新会城,识路。你带呢几位客人去。记住,既然系九叔的人,客气啲!”

狗子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向楚雄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敌视和怀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崇拜和好奇。

那个打死那么多狗差佬、被认为早就死在海里的陈九,不仅没死,还在一个叫“金山”的地方,变成了能派回这样一队气势不凡手下的“九爷”。

这个故事,比村口说书人讲的任何一段《三国》都要精彩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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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新会城的路,因为有了狗子这个本地向导,变得顺畅了许多。

一路上,这个刚刚还凶悍如小狼的男孩,彻底变成了一个好奇心爆棚的“百事通”。他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楚雄身边,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雄叔……我能叫你雄叔吗?”得到楚雄点头后,他兴奋地搓了搓手,继续问道,“九叔……就是你们的九爷…诶,你们辈分怪小嘞,那是不是该叫我狗哥?他在金山,真系做咗大老板?”

“嗯,生意做得几好。”楚雄笑了一下回答,没理会他非要抢这个辈分。

“有几大?比我们县城的首富黄老爷还大吗?”

“黄老爷有多少人手,多少条枪?”阿才在一旁忍不住插嘴。

狗子歪着脑袋想了想:“黄老爷家有几十个家丁,听说还有十几杆从洋人手里买来的火铳!”

阿才撇了撇嘴,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哦。那应该…没我们九爷大。我们光是一个捕鲸厂,干活的兄弟就有几百个。至于枪嘛,人手一支,还是有的。”

“哗——”

狗子和同行的几个咸水寨汉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几百人,人手一支枪,这是什么概念?这足以横扫整个新会县了!

狗子又问:“金山系唔系遍地都系黄金,弯腰就能捡到?”

这次是另一个沉默寡徒的汉子回答,他叫阿木:“黄金系有,但不是弯腰捡的。系要从白鬼佬手里,一寸一寸抢返来的。九爷带着我们,抢回来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话里的血腥味,让狗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路上,通过这些只言片语的问答,一个模糊但又强大得令人窒息的“金山九”的形象,在狗子和咸水寨众人的心中,慢慢被勾勒出来。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会为母亲挨打而挥刀的血性少年。

他是一个拥有庞大产业、数百名忠心耿耿的武装手下、能与“洋人”分庭抗礼的地头蛇。

一天后,他们抵达了新会县城。

这一支陈氏的宗族势力果然庞大,在城西占据了整整一条街。

高宅大院,气派非凡。楚雄没有贸然拜访,而是让陈润年等人留在客栈,自己带着阿才,扮作寻亲的农人,在大宅附近打探。

使了不少碎银子,多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人。

在宅子后巷一个巨大的洗衣院里,他们找到了目标。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围着一个个巨大的石盆,在冰冷的井水里,捶打着堆积如山的衣物。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皂角味和水汽。

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身影,在一众洗衣妇中毫不起眼。她的背已经驼了,双手在水里泡得红肿发亮,每一次举起沉重的棒槌,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就是九爷日思夜想的母亲。

如今,却在这里,过着这样的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阿才对视一眼,迈步走了过去。

他走到那个身影面前,其他洗衣妇都好奇地抬起头,看着这两个突然闯入的陌生男人。

陈九的母亲李兰,也抬起了头。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麻木和疲惫。当看到两个高大的陌生男人直直地向自己走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恐惧。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以为是管事来找麻烦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整个洗衣院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楚雄与阿才,这两个在旧金山能让堂口大佬侧目的悍勇男子,走到这个瘦弱的老妇人面前,没有任何言语,动作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

他们垂下头,用一种混合着尊敬、心疼与无限忠诚的、颤抖的声音,沉声喝道:

“老夫人!我们奉九爷之命,接您……返屋企!”

“轰”的一声,李兰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无边的惊恐。

九爷?难道……难道阿九在外面又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这是官府派人来抓家属了?她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连后退,嘴里发出无意义的“不……不……”的声音。

周围的洗衣妇们也都吓傻了,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出。

楚雄没有起身,也没有多言。他只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样东西,双手高高举起,呈到李兰的面前。

第一样,是一个沉甸甸的鹿皮钱袋。楚雄轻轻拉开束口,一瞬间,黄澄澄、亮得刺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阴暗的洗衣院。那是二十枚崭新的、印着鹰徽的美国金币。

第二样,是一封家信。

写着,母亲大人阿兰亲启。

当李兰的目光触及那封信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颤抖着,伸出那双被井水泡得红肿溃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熟悉的字迹。

她不识字,但是认得自己名字,尤其是认得儿子亲手写的名字。

这么久的委屈,这么久的思念,担惊受怕,颠沛流离……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她没有想象中的喜极而泣,也没有激动地大笑。

她只是蹲下身子,抱着那封信,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发出了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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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大人膝下:

跪禀者,自别慈颜,已觉甚远。

男儿流落异域,如断线之鸢,飘零无定。每至夜深人静,仰望明月,辄思故里,念及母亲容颜,未尝不心如刀绞,涕泪横流。

忆昔日离家,事出无奈,实为不孝之大罪。未能于堂前侍奉,晨昏定省,反使母亲独守寒舍,悬心万里,儿之罪,百死莫赎。

幸苍天有眼,祖宗庇佑。男儿九死一生,于此金山之地,稍有立锥之所。

今已聚兄弟,置薄产,不再为刀俎之鱼肉,可为母亲遮挡风雨。

日夜所思,唯有母亲一人。此地虽非故土,然已扎下根脚,生活盈富,远胜家乡之苦。儿已备下屋舍田产,专候母亲前来。

今特遣心腹兄弟,奉上薄金,并此寸笺。万望母亲见信,即刻收拾行装,莫再推辞。随心腹兄弟启程,远渡重洋相聚。

母亲!母亲!儿兆荣在此金山,望穿秋水,泣血以待! 唯盼母亲到来之日,得尽反哺之情于万一。从此母子相依为命,儿奉母终老,此生再无他求!若母亲不来,儿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唯此残生,尽付泪海而已!

临书涕泗横流,肝肠寸断,语无伦次,字字皆血。伏惟母亲大人,善自珍摄玉体,万千保重!儿兆荣于太平洋彼岸,长跪泣血,恭请金安!

不孝男 兆荣 泣血再拜叩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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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楚雄一行人,簇拥着换上了一身干净柔软的锦缎衣裳、依旧瘦弱,哭得两眼红肿,几乎不能睁开的李兰,回到咸水寨时,整个村寨都轰动了。

人们从破败的屋子里涌出来,站在路边,用一种看神仙般的眼神,看着这支队伍。他们看着那个曾经和他们一样卑微、一样任人欺凌的老妇人,如今被一群气势如虎的悍勇大汉恭敬地护卫在中央。他们看着陈润年和狗子脸上那混杂着敬畏、狂喜与与有荣焉的复杂表情。

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个传说,是真的。

那个从咸水寨逃出去的“九仔”,真的在遥远的金山,打下了一片天,成了一个连官老爷都比不上的“九爷”。

当晚,陈氏大宗祠里,灯火通明。

祠堂被连夜打扫收拾,所有祖宗牌位都被重新擦拭,奉上新的贡品。

咸水寨所有还活着的陈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聚集在这里。

李兰被安排在最尊贵的太师椅上。她的身边,站着楚雄。

在所有族人敬畏的注视下,楚雄走到了祠堂中央。

闪烁的烛火,映照在每一个村民那张饱经风霜、充满渴望的脸上。

“各位咸水寨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楚雄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响彻整个祠堂,“我叫楚雄。我同我啲兄弟,都系跟住九爷,从死人堆度爬出来的!”

他指着供桌上的金币:“九爷话,带过来的细盐和银元,系俾各位乡亲的。呢几年,大家受苦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楚雄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高亢有力。

“但系!九爷派我们返来,唔单止系为咗送钱!也唔单止系为咗接老夫人走!”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电。

“九爷话,阿妈在边,屋企就在边。但系,咸水寨,系我们的根!呢条根,唔可以烂在呢度!”

“所以,九爷叫我返来,问大家一句嘢!”

楚雄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宣言:

“旧根烂在故土,新枝偏要捅破异乡的天!”

“所有咸水寨陈氏族人,肯去金山的,九爷全包了!船飞、食宿,到咗金山,有田分,有屋住,有工开!男人进捕鲸厂,女人进洗衣坊,细路仔进学堂读册!”

“九爷话,我们陈氏的血,唔可以再流在呢片冇王法的烂地度!我们要去新世界,用自己的双手和刀枪,重建一个崭新的、冇人敢虾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新寨子!”

整个祠堂,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哭了。他们哭着,笑着,跪倒在地,朝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也朝着楚雄所代表的那个遥远的方向,不停地磕头。

陈润年,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狗子和他的小伙伴们,更是兴奋得满地打滚。

李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热泪盈眶。她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在码头前,豆芽大的孩子跟着他爹第一次出海,对自己说“阿妈,等我回来,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儿子。

他回来了。

他没有食言。

他不仅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他要让整个宗族,都跟着他,去一片新的天地里,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那个从咸水寨逃出去的“衰仔”,如今,向他贫穷、苦难、但又不屈的故土,伸出了那只染满鲜血的手。

祠堂里的娃仔更是连连欢呼,要去金山啦,要去洋人低头捞金啦!

鸟铳是不是可以换洋枪啦!

以后没有人欺负我啦!

“嘿哟”

“嘿哟”

“帆破敢闯龙王殿,橹断手划到金山!”

“天生水命唔认输,风撕浪咬当剃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