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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新枝旧土(1 / 2)

初春。

南国的春天慢慢开始变得湿热。

水道纵横如网,分割着一片片绿色的基塘田。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像一片滑过浊黄水面的烂叶,悄无声息地向着新会县的腹地而去。

船头坐着一个汉子,约莫三十出头,面容被海风和烈日雕刻得棱角分明,眼神却像见多了世故样平静。

他叫楚雄,是捕鲸厂武装队里,颇为心细的一个。

此刻,他穿着一身打了几个补丁的蓝布短褂,头顶上盘着一条油腻的假辫子,看上去与江上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疍家渔民别无二致。

只有当他不经意间活动手腕时,那厚实粗糙的衣袖下,才会露出一截虬结的小臂。

船舱里,还挤着六个同样打扮的汉子。

他们或靠着船篷假寐,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但若有经验的老兵在此,定能从他们看似松弛的坐姿中,嗅到一股被训练后的警惕。

他们的手,总是不自觉地靠近腰间或是藏在脚边的包裹。那里,油布严密包裹着的,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县的衙役胆寒的利器。

六支崭新的柯尔特转轮手枪,以及配套的弹巢,火药。

“雄哥,你说昌叔这次点解不自己来?这可是九爷的头等大事喔。”

一个年轻些的汉子阿才低声问,他正用一根草茎剔着牙,眼睛却扫视着两岸的动静。

楚雄的目光没有离开前方纵横交错的水道,声音压得很低:“广州府唔系善地。昌叔的脸,在太平军里挂过号。当年跟着翼王转战几省,杀出的名声,也惹来了清妖的注意。如今我们九爷的声势大了,生意也做到了广州,昌叔一露面,就是给那些苍蝇递刀子。他老人家在广州坐镇,是定盘的星。这种跑腿探路的事,得我们这些生面孔来办。”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感:“再讲,这也是九爷的意思。昌叔是大将,我们是刀。杀鸡,焉用牛刀?”

众人嘿然一笑,不再言语。

他们都是一路从血水里爬出来的过命兄弟,后来又在旧金山腥风血雨的红毛鬼之战和堂口械斗中站问了脚跟。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陈九,他们的“九爷”,是如何从一个和他们一样的“猪仔”,一步步成为今天。

船舱里弥漫着咸鱼和淡淡的桐油味。

阿才从一堆货物下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盒,打开来,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巧克力。

这是旧金山带来的稀罕物,甜得发腻,却能最快地补充体力。他掰了一块递给楚雄。

楚雄摆了摆手。“留返啦。到了岸上,话唔定用得着。”

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茶马镇,以及更深处的,那个只存在于九爷醉后低语中的名字:咸水寨。

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是一个贫瘠、破败的小渔村。

因为只有那样的绝境,才能逼出一个像九爷那样的男人,远渡重洋,去搏一个未知的未来。

然而,当乌篷船绕过一片茂密的榕树林,真正抵达茶马镇的古渡口时,楚雄等人却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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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马镇并不算小,甚至可以说,它曾经繁华过。

渡口由巨大的麻石板铺就,宽阔坚实,只是如今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许多地方已经开裂、下陷。

岸上,依稀可见连绵的商铺屋檐,多是青砖结构,甚至有几栋高大的宅院,露出经典的广府镬耳屋顶。

那是只有富甲一方或有功名在身的乡绅才能建造的屋宇,是家族荣耀的象征。

但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衰败之中。

商铺大多门窗洞开,蛛网密布。

镬耳屋的山墙上,曾经精美的灰塑和彩绘早已剥落,露出内里斑驳的砖石,像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孔。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走过几个,也都是面带菜色,脚步匆匆,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人的戒备。

楚雄一行人弃了船,将一担担看似普通的布匹、食盐扛在肩上,扮作走村串乡的货郎,一路打听着往咸水寨去。

“阿伯,请问咸水寨点行啊?”楚雄拦住一个挑着空箩筐的老农。

那老农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了他们一遍,尤其在他们壮硕的体格上停留了片刻,含糊地朝一个方向指了指,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了。

越往里走,景象越是荒凉。

肥沃的田地多半荒芜,四处可见被烧毁的村落残骸。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味。

他们一路打听,心里清楚。

这是“土客大械斗”留下的累累伤痕。那场持续了十余年的残酷战争,让这片富庶的土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无数村庄化为焦土,无数生命沦为枯骨。

清廷的官兵?他们只在尘埃落定后出现,忙着“剿匪”和“论功”,实则搜刮残存的油水。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座规模宏大的村寨。

寨子外围,有一条宽阔的护寨河,河上架着一座同样由麻石铺成的三孔石桥。

桥头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青砖砌就,虽已残破,但依稀能辨认出顶上刻着的两个遒劲大字:“咸水”。

这便是咸水寨。它的规模,远远超出了楚雄的预料。

寨子连绵一片,不乏深宅大院。

可以想见,在鼎盛时期,这座村寨是何等的富庶,或许仍有余力抵御匪盗甚至官兵的侵扰。

然而,此刻的咸水寨,却像一个幕年的老人。

寨子里很多房子长满了杂草,好几处已经坍塌,露出黑洞洞的缺口。

那座本该威风凛凛的牌坊,也有些歪斜欲倒,。

九爷的家乡,竟然是这般模样。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破败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

他们刚踏上石桥,异变陡生。

“唏律律——”

一声尖锐的口哨从不远处的榕树后响起。

紧接着,七八个半大的孩子,像一群被惊动的小狼,从各处窜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在桥中央。

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可能还不到十岁,个个衣衫褴褛,头发纠结如草,面黄肌瘦。

但他们的眼神,却完全没有孩童的天真烂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警惕、凶悍,甚至是一丝麻木的残忍。

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磨尖的竹竿、生锈的镰刀、半截砖头,还有一个孩子,手里竟然提着一把比他胳膊还粗的破旧鸟铳。

一个瘦小如猴的孩子,在口哨响起的第一时间,便头也不回地朝寨子深处狂奔而去,显然是去报信了。

领头的,是一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

他皮肤黝黑,身材在同龄人中算是高大结实,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顶端绑着铁片的鱼叉。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一遍遍地扫过楚雄等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楚雄的脸上。

“站住!”男孩的声音十分尖利,

“你们系边条水道来的?过路,定系探路?”

“过路”,意味着只是经过。“探路”,则意味着可能是土匪、官兵或是寻仇的敌对宗族的斥候。一字之差,生死之别。

两个稍小一点的孩子壮着胆子,一左一右地靠向男孩,

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拿着鸟铳的,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努力将那沉重的家伙对准楚雄,尽管他的小身板很是吃力。

“讲!你们问边个!”

楚雄看着这群仿佛从狼窝里钻出来的孩子,心中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轻视。

在这样的世道里,天真,就等于死亡。

他停下脚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对着领头的男孩抱了抱拳,这是江湖上最通用的礼节。

“各位靓仔,唔使惊慌。我们系过路的生意人,想入寨,问个人。”

为了表示尊重,也为了尽快达成目的,他用了一个在他和所有旧金山兄弟心中,最为尊崇的称呼。

“我们想问……九爷的阿妈。”

话音刚落,预想中的肃然起敬并未出现。

恰恰相反,那领头的男孩,以及他身后所有的孩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那笑声尖利、刺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嘲讽。

“九爷?哈哈哈哈!”

领头的男孩笑得前仰后合,手中的鱼叉都有些不问,“你讲咩啊?九爷?我们咸水寨,得个穷字,得个烂字,边度有咩九爷、十爷!”

他身边的同伴也跟着起哄:“系啊!我们呢度只有被土客佬和洋鬼子杀剩的四爷爷、五爷爷,其他的,都死光啦!”

那个拿鸟铳的孩子用枪口指着楚雄,恶狠狠地说:“你们系唔系专登来我们寨子寻开心的?信唔信我一铳打爆你个头!快滚!呢度冇你们要问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楚雄和身后那几个身经百战的汉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在旧金山,在萨克拉门托,只要报出“捕鲸厂九爷”的名号,在华人世界里,恐怕不管是谁都得掂量掂量。可在这里,在九爷自己的家乡,这个名号,竟然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巨大的反差,让楚雄的心神都恍惚了一瞬。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九爷为什么总是望着东方沉默,为什么他的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化不开的悲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知道自己用错了方式。他收起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而郑重。

“抱歉,各位小兄弟,系我讲错咗。”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清晰,

“我们要问的,唔系咩九爷。我们问的系……陈九。”

他一字一顿,特意加重了语气。

“咸水寨陈李氏的九仔,陈兆荣,陈九。去年,划条烂船走去澳门的嗰个。”

他没说杀了一整队差役的事。

“陈九”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无形的咒语,瞬间让所有尖利的嘲笑声戛然而止。

桥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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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的男孩,那个被同伴们叫做“狗子”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

鄙夷和嘲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惊讶、不信,以及一丝仿佛在听着某个遥远传说的兴奋与好奇。

他瞪大了眼睛,将楚雄从头到脚又重新打量了一遍,仿佛要从他这身破烂的行头里,找出与“金山”有关的蛛丝马迹。

“你讲的……系嗰个九仔?”

狗子的声音不再那么冲,但充满了怀疑,“为咗他阿妈,打杀七八个差役的,连夜扒船走佬的陈九?寨里的老人都话,他早就死在外面,喂咗鲨鱼啦!”

“他冇死。”楚雄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他在金山,活得几好。我们,都系他派返来的。”

为了证明自己,他接着说道:“他母亲姓李,单名一个‘兰’字。九爷啲叔伯辈,很多在土客械斗和瘟疫中冇咗。他的父亲叫陈四喜,跟住九爷的三叔公陈昭下南洋嗰阵死掉了……我讲的,对不对?”

这些精准的、甚至有些私密的细节,一句句说进了这群娃仔的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寨子里传来。那个去报信的“猴子”,带着七八个成年男人赶到了。

楚雄的瞳孔微微一缩。

来的男人,确实不多。

但这七八个人,每一个都透着一股子悍不畏死的劲儿。他们和孩子们一样骨瘦如柴,但眼神更加阴鸷,手里拿着的武器也更具杀伤力。

三把锈迹斑斑但保养得还算妥当的火铳,剩下的则是鱼叉、长柄砍刀和包着铁的硬木棍。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脸上满是晒斑,黑一块紫一块,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狰狞。

他就是狗子的父亲,陈家族里为数不多能主事的壮年之一,陈润年。

“外乡人,你们系做盛行的?”

陈润年的声音满是狐疑,目光在楚雄等人壮硕的身体和他们肩上沉甸甸的担子上扫过,充满了不信任。

楚雄将刚才对孩子们说的话,又对陈润年复述了一遍。

这一次,他没有再犯称呼上的错误,直接开门见山,点明要找“陈九”的母亲。

当听到“陈九”二字时,陈润年和身后男人们的反应与孩子们如出一辙。

震惊,然后是更深的怀疑。

“你话你系阿九派返来的?”陈润年冷笑一声,“你有什么凭证?斋靠你这几张嘴?”

楚雄没有说话,只是朝身后的阿才递了个眼色。阿才会意,小心地放下肩上的担子,从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取出了两个用油布包裹的小袋子。

他解开绳子,将袋子递到陈润年面前。

陈润年警惕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晶莹剔透、洁白如雪的细盐。另一袋子,更不得了,是沉甸甸的银币。

在场的咸水寨村民,呼吸瞬间都变得粗重了。

这样雪白细腻的“洋盐”,还有一袋子最少几十个鬼佬银元

这个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它证明了来者确实有“金山”的背景,也展现了他们的善意。

陈润年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敌意消退了不少。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跟我来。呢单嘢,要俾四爷定夺。”

楚雄等人跟在后面,穿过残破的寨门,走进了咸水寨的内部。

脚下是曾经平整的麻石板路,如今却杂草丛生,坑坑洼洼。

两旁的房屋,十室九空,许多屋顶已经塌陷。

一路走来,都没看到几个男丁。

他们被带到了村寨最深处,一座最为宏伟的建筑前——陈氏大宗祠。

这座祠堂足有三进两院,巨大的石鼓、高耸的门楣、雕花的撑拱,无一不彰显着陈氏一族曾经的辉煌。

可如今,朱漆的大门早已斑驳,门上的铜钉也少了好几个。跨进门槛,庭院里收拾的还算干净,当确实很旧了,显然是很久没翻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