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一声暴喝,反应快得惊人。他混迹江湖几十年,听这唿哨声就知道是碰上了硬茬子。他瞬间从骡车底板下抽出一柄厚背砍刀。
铁头更是二话不说,从腰间拔出两柄短斧,护在车前。虾仔也抽出随身的兵器,将骡车和阿昌等人护在后面。
几乎在唿哨声落下的同时,两侧山坡的乱石和树丛后跳出了十几条身影,一个个衣衫褴褛、面目凶狠,手里挥舞着长刀、梭镖,为首的两人肩上,还扛着两杆锈迹斑斑、但黑洞洞的枪口依旧瘆人的老旧鸟铳!
老鬼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虽平日里在广州城打架斗殴是好手,但面对有火器的悍匪,还是瞬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握紧刀柄,手心已满是冷汗,冲着土匪喊道:“各位大佬,我们系广州邹叔的人!俾个面,日后江湖好相见!”
“邹你老母个头!”独眼龙啐了一口,“理得你天王老子,今日都要同老子留低啲嘢!”
他把手一挥,那两杆鸟铳立刻就举起瞄准。
虾仔的脸已经吓得有些发白,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他见过鸟铳开火,那声巨响和喷出的铁砂,近距离内挨一下,神仙也难救!
就在这剑拔弩张,老鬼准备开口再拖延一下时间、寻找破绽的瞬间——
“动手。”
阿昌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是在说“喝茶”。
这两个字仿佛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他身后的那十几个一直沉默寡言、如同木桩般的“金山客”,动了!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
几乎就在阿昌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们齐刷刷地从腰间拔出了一种老鬼他们鲜少见过的、短小精悍的火器!
“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密集、短促、如同爆竹炸裂般的枪声,彻底撕碎了山林的寂静!
这枪声与鸟铳那沉闷拖沓的巨响完全不同,清脆、利落、致命!
老鬼和铁头彻底僵住了。
他们甚至没看清那些金山客是如何瞄准的,只见对面山坡上的土匪就像被无形的镰刀扫过的麦子,一瞬间倒下了一大片!
血花在空中爆开,惨叫声甚至来不及发出就被下一声枪响覆盖。那个嚣张的独眼龙胸口炸开一个大洞,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快!太快了!
从阿昌下令到土匪倒下一半,不过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剩下的土匪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器打击彻底打懵了!那两杆还在点火的鸟铳更是成了催命符。
阿昌本人站在原地,单手持枪,手臂稳如磐石。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倒下的土匪,而是冷静地抬手,“砰!”又是一枪,一个正要转身逃跑的土匪应声倒地。他的眼神,冷静得如同在靶场练习,没有一丝波澜。
老鬼和铁头一声不敢吭。
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连绵不绝的枪响在耳边回荡。
这不是打斗,这是屠杀!
他们自诩为刀口舔血的悍勇之辈,可是在这群金山客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凶狠和经验,就像三岁孩童的把戏。
这才阿昌这群人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煞气从何而来,那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用人命喂出来的!
战斗在不到一分钟内就结束了。
剩下的土匪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逃进了密林深处,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拖走。
山涧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骡子的粗重喘息和浓烈的血腥味。
老鬼、铁头、虾仔等人还保持着防御的姿势,
他们看着阿昌和他的手下不紧不慢地给那种奇特的火器重新装填弹药,动作娴熟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许久,老鬼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他放下砍刀,恭恭敬敬地朝着阿昌拱了拱手,
“昌…昌叔……您呢啲……在金山,究竟做的系乜嘢大买卖啊?”
阿昌吹了吹枪口的硝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只吐出几个字:
“老子在鱼寮是管杀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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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昌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广州邹叔那间熟悉的茶楼,他身上风尘仆仆的疲惫感几乎要凝结成块,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
邹叔挥手示意虾仔给阿昌倒茶,他打量着阿昌,缓缓道:“一路辛苦晒。鹰愁涧嗰单嘢,老鬼返来都讲咗,真系凶险。他话,如果不是昌叔你们啲洋枪,我这几个兄弟,怕是一个都冇得返。”
“碰上了几个不长眼的毛贼,料理了。”阿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下一批货,估摸着船月底能到港。还是鱼盐。”
“好!”邹叔眼中精光一闪。这“鱼盐”生意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利润丰厚,风险可控,已经成了他一条重要的财源。但他知道,阿昌今天来,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个。
“唔使唞啦。”阿昌放下茶杯,抬起头,直视着邹叔,“我有件新事,想同你倾下。”
“哦?”邹叔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倾听的神色。
“本来该回金山了,但我想在广州多待上一两个月。想设个点,招人。”
“招人?”邹叔的眼神瞬间变得深沉,手指又开始习惯性地敲击着红木椅的扶手。这两个字,让他立刻警惕起来。
“招去金山的人。”
虾仔倒茶的手停在半空,茶水溢出都未发觉。
“昌叔,你该知道,呢行招工,在广州城,我们叫他做卖猪仔。里面啲水,比珠江暗流仲要深,仲要黑。”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官府明面禁,暗地里,从总督衙门到街边巡捕,边个唔等着开饭食肉?城里最大嗰几间猪仔馆,背后企的系乜谁,你心唔心知?这件事可唔系我们贩‘鱼盐’,仲可以扮‘鱼获’走得甩。呢个系老虎口里抢食,会死得人?。”
邹叔的犹豫是实实在在的。
他是个精明的人,不是鲁莽的赌徒。
他的私盐生意,同样也要上供的。
贸然插足“猪仔”贸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阿昌这个外来者,想插手这块最血腥的肥肉,无异于引火烧身。
阿昌看出了他的顾虑,冷笑一声:“我不是人牙佬!我唔会做那些落蒙汗药、绑人上船的衰嘢!”
“我招的,系清清楚楚知唔知去金山有几凶险的人!我会同他讲明讲透:金山唔系遍地是金!白鬼当你系牲口,监工条鞭仲毒过毒蛇!但我们有自己地头,有鱼寮,有兄弟,有枪!想活命,就要靠自己条颈够硬!呢啲,我都会一条条同每个来的人讲清楚!我招的,唔系呃返来的猪仔,系明知前面系刀山火海,但在这里实在捱唔落去,宁愿博条命去搏翻条生路的好汉!”
邹叔沉默了。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呷着,眼神在蒸腾的水汽后变幻不定。
阿昌的话,野蛮,直接,却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真诚。
他开始飞速地权衡利弊。
风险,是巨大的。挑战“猪仔馆”的规矩,必然会引来血腥报复。官府那边,打点的银子更是个无底洞。
细细分析,却又是个机遇。
利润丰厚的“鱼盐”生意,其命脉就掌握在阿昌手里。
阿昌和他嘴里的“华人鱼寮”,才是货源的保证。
如果阿昌翻脸,或者在金山出了事,他这条财路立刻就断了。所以,帮阿昌,就是稳固自己的财源。
他要招人去金山,这恰恰给了自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派自己的人过去!
如果阿昌的“华人鱼寮”真如他所说,有地盘有武装,那他完全可以挑选一批最心腹的兄弟,跟着船过去。
这些人,既可以作为监工,监督生产,扩大规模。
也可以作为他邹某人安插在金山的势力延伸。如此一来,他就不再是一个被动的买家,而是成了这个跨洋生意的“股东”!
一旦他能部分控制金山的货源,他就不必再局限于广州一城。
福建、浙江……整个东南沿海的私盐市场,都可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从一个城市的地下生意,扩大到了整个区域!
这个前景,让他的心脏都开始剧烈跳动。
再者说,帮阿昌在广州城南找个地方,摆平几个小麻烦,对他邹叔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投资”,去赌一个可能垄断南方私盐市场的未来,这笔买卖,太值了!
“好!”邹叔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站起身,在密室里踱了两步,脸上露出了决断的笑容。
“昌叔!有胆识!有牙力!你呢个唔系招工,直情系招兵!招敢死队!”
他走到阿昌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呢单嘢,我帮你!仲要,要做得干净!地方,我帮你揾,就在城南,够静,唔起眼。规矩,就照你讲的办!将金山的凶险,一五一十讲清楚!来的,都系甘心搏命的好佬!至于城里嗰啲猪仔馆……”
邹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们够胆伸手,你就放开手脚斩爪!我出面同他们倾!呢个广州城,其他的不多,走投无路、敢拿命换钱的烂命仔,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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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广州城南,一处远离繁华主街的破败院落悄然挂起了牌子。没有堂皇的匾额,没有招摇的幌子,只在紧闭的院门旁,用半新不旧的红纸贴了张告示,字迹粗犷有力:
“招工金山。活重,险大,命搏。工钱当面讲清。怕死者勿来。”
消息偷偷在城南的苦力码头、破败寮屋、阴暗的贫民窟里蔓延开来。
没有华丽的宣传,只有口耳相传中那个带着传奇色彩的“金山昌叔”的名字,和他那番冷酷却真实得让人心颤的“招工宣言”。
“听讲未啊?城南有处地方招人去金山!唔系猪仔馆!”
“金山昌叔?系咪就系嗰个带火枪、将山匪杀清光的狠人?”
“他话,去金山凶险得很!招工过去唔系海上捉鱼,就系去洗衣铺当伙计,要小心啲鬼佬,仲随时要拎刀搏命,但工钱俾得足!”
“去唔去?我阿妈病到就快唔得,再冇钱买药就…”
“叼!留这里都系饿死!不如去搏一铺!万一有命翻来呢?”
破败的院门外,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人影。
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青年,
有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在本地混不下去。
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少年,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狠厉和饥饿感。
他们或蹲或站,警惕地打量着紧闭的院门和周围的环境,低声交谈着,
院门被人缓缓推开。
进来的人大约七八个。
他们被捕鲸厂的汉子引导着,在阿昌面前站定。
阿昌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年轻却又被生活折磨得沧桑的脸庞。
每一张脸,都像是过去的自己,都映照着那些死在古巴、死在旧金山的兄弟们的影子。
他向前踏出一步,踩碎了地上的一片枯叶,发出清晰的碎裂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阿昌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鼓点,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金山——!”
他目光扫过,像鞭子抽打
“白鬼的鞭!监工的棍!矿山的石!海里的浪!样样要你命!”
紧接着,他踏前两步,
“留在呢度!衙门的刀!地主的租!鸦片的烟枪!做饿死鬼!一样要你命!”
他指着众人,又狠狠指回自己鼻子:“横掂都系死!有种的,就跟老子去金山!博呢条烂命,去换你老豆老母、老婆仔女活命的钱!”
最后,他像头择人而噬的猛虎,从牙缝里挤出:“敢唔敢?!一句话!放屁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