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森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汉森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对芬尼根的话,半信半疑。
他怀疑亚瑟·金的身份,但并不完全相信芬尼根的说辞。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这个“亚瑟·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一个必须尽快清除的障碍。
不管他是谁的人,不管他背后有什么打算,必须尽快,不能放任他继续生乱子。说不定,现在就有其他走私商人联盟,或者其他帮派势力在和亚瑟·金接触。
难保不会有脑子一热的,和他一起在维多利亚港打代理人战争。
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些枪全部卖给一个人数众多的原住民部落或部落联盟。他们为了日益逼近的殖民扩张,一旦把枪买走,引来皇家海军下场,到时候就根本没有机会做事了。
而利用芬尼根这把刀,去对付这个神秘的敌人,无疑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
“好。”汉森终于开口,声音冰冷,“芬尼根,你的提议,我们接受了。”
“不过,”他的目光,如同刀锋般落在芬尼根的脸上,“我会配合你…但你也要拿出你的诚意,据我所知,那个亚瑟·金身边人数不少,你的人主攻,我们出任封锁现场。让他永远地消失。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亚瑟·金’的消息。”
罗四海犹豫了片刻,也点头承诺,“我会给你一部分生鸦片的份额。但你要把这件事做好。会面地点由我来定,我会给你一个地址,时间就定在两天后下午两点。”
芬尼根的心中一凛,想了一下还是答应:“没问题!罗堂主!”
一个旨在埋葬亚瑟·金的“血腥同盟”,就此达成。
三方各怀鬼胎。
……
当芬尼根带着他的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后,罗四海才转向汉森,脸上带着几分不解。
“汉森,你真信这条爱尔兰老狗的话?”
“不信。”汉森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但现在,我们需要他。”
“那个亚瑟·金,来路不明,实力不明。让芬尼根去当我们的探路石,不是很好吗?”
他看着罗四海,心里总有些不安。
迟疑了一下,他接着问道
“而且,罗,你不觉得,知道我们秘密的人,有些……太多了吗?”
罗四海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汉森的用意。
汉森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低语:
“等芬尼根的人,和那个亚瑟·金的人,在咱们的工坊里,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
“我们的人,再进去,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清理干净。”
“到时候,无论是那个神秘的霉国商人,还是这条知道太多的爱尔兰走狗,都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维多利亚港需要干净。”
罗四海的心中,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个霉国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狠。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喜欢这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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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属于太平洋邮轮公司的“俄勒冈人号”明轮蒸汽船,在拉响了三声沉闷而悠长的汽笛后,终于缓缓靠向了码头。
船身侧面的巨大明轮搅动着浑浊的海水,将那些漂浮的木屑与垃圾推向远方。
船上的旅客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涌向舷梯口。
戴着高顶礼帽的英国商人、皮货贩子、以及一群刚从东部矿场发了笔小财、满脸醉意的霉国投机客,他们推推搡搡,用各种语言高声地谈笑着。
在这片喧嚣的白人世界边缘,几十个华人沉默地站着。
他们的衣服虽然很旧,颜色不一,但是洗得很干净。
大多是是对襟或斜襟的短褂,颜色多为深蓝、黑色或褐色的土布或粗棉布,下身穿的是大裆裤,裤腿肥大,便于劳作。
脚下是廉价的草鞋。
一根坚韧的竹扁担,两头挑着巨大的竹编篮筐或用蓝布包裹起来的包袱。
里面通常装的是他们所有的生活必需品。
一两件换洗衣物、一床薄薄的棉被、一个吃饭用的陶碗和一双筷子、一个煮水或煮饭用的小铁锅、一些干粮(如炒米、咸鱼干),以及最重要的,来自家乡的信件和微薄的积蓄。
他们的脸,是平静、麻木甚至带着几分警惕,大多被风霜刻上了深深的印记。
“嘿!瞧瞧!又来了一群矿工!”一个满脸通红的爱尔兰水手,用手肘撞了撞同伴,指着他们,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们就像码头上的老鼠,永远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另一个白人旅客跟着起哄,故意将一口浓痰吐在离他们脚边不远的地方,发出一阵哄笑。
然而,那几十个华人,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一种将所有情绪都碾碎、沉淀在骨子里的、钢铁般的沉默。
舷梯放下。
他们没有像其他旅客那样争先恐后,而是等到人潮稍疏,才开始移动。
下船后很快混进码头上的人流之中。
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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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维尔的溪水很凉。
溪流改道后留下的这片乱石滩,是白人矿工们啃食过三遍后,像吐掉的鸡骨头一样,轻蔑地丢给华人的“二手矿区”。表层的金砂早已被刮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深藏在石缝与冻土之下的渣子。
阿忠半截身子浸在冰冷的溪水里,双手死死抠着一块磨盘大的顽石。
他闷喝一声,手臂上虬结的肌肉贲张,那块顽石终于被撬动,翻了个身。
他顾不上喘息,立刻俯下身,用那双被砂石磨得有些发红皲裂的手,在石下的泥沙里刨挖着。
他身后,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华人矿工,也重复着同样麻木而绝望的动作。
“叼佢老母!又是连金毛都睇唔到一根!”
一个年轻些的矿工将手中的淘金盘狠狠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则蹲在溪边,对着浑浊的溪水,默默干着活。
他们集资买下这片区域,每日还有开销嚼谷,不能停下来。
阿忠和他带来的两个兄弟,始终沉默。
他们三个,他们只是低着头,重复着挖掘、筛选、冲洗的动作。
这出戏,他们已经演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足以让他们的脸上沾满风霜,手上磨出新的血泡,眼神变得和周围那些真正的淘金客一样,麻木而又空洞。
第三天黄昏,当最后一丝残阳从山尖隐去,寒风开始在山谷里呼啸时,阿忠终于直起了腰。
他将手中的鹤嘴锄往地上一插,用沾满泥污的袖子擦了擦脸,对身旁那两个同样沉默的兄弟沉声道:“够钟喇,开工。”
两人会意,收起手中的工具,跟着阿忠,朝着巴克维尔那片在暮色中亮起零星灯火的棚户区走去。
巴克维尔的致公堂,坐落在棚户区最核心的位置。
那是一栋两层高的木楼,比周围的铺面都要高大,门口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靠在门柱上闲聊。
当阿忠三人走近时,他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几道锐利的目光,将他们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做乜的?”为首的是一个三角眼,他上下打量着阿忠,语气不善,“呢度系致公堂,唔系收留乞儿的善堂!”
阿忠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他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三角眼,投向堂内,声音沉稳,“我们三兄弟,想入堂口揾食。”
“揾食?”三角眼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们三个烂泥扶唔上壁的样?知唔知入我们堂口的规矩啊?”
“我唔识规矩。”阿忠摇了摇头,他上前一步,那股磨砺出来的煞气,让三角眼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净系识得,淘金太苦,不如揸刀揾食安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同样面露不屑的打仔,“我仲识得…边个的拳头够硬,边个就有资格讲规矩。”
这话,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三角眼身后的几个打仔瞬间变了脸色,纷纷上前一步,手中的兵器也亮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堂内传来:“让他入来。”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管事,正从堂内缓缓走出。
管事瞥了一眼三角眼,“几时轮到你在这里话事了?退下。”
那名汉子悻悻地退到一旁,但眼神依旧不善。
管事的目光落在阿忠身上,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才慢悠悠地开口:“后生仔,口气不细。你说你能打,我点知你系咪(是不是)吹水?”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这里唔养废人。想入堂口食茶饭,就要先让我睇下,你手底下有几多斤两。”
他朝身后两个身后比较出挑的打仔使了个眼色。
“验下货。”
那两个打仔狞笑一声,掰着指节,一左一右地向阿忠逼了过来。
其中一个,是个精瘦的汉子;另一个,则是满脸横肉。
阿忠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身后的两个兄弟,则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
“阿忠哥……”
“睇住。”阿忠低声说了一句,示意他们不必出手。
精瘦汉子率先发难,他低吼一声,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带着风声,直取阿忠的面门。
阿忠的身体微微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拳。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简单。
多被王崇和用刀背抽脸,多被梁伯拿棍子捅就行了。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直接、最有效的反击。
他有时躲避有时以伤换伤,喘了几口粗气,打喉咙打肋骨毫不手软。
“行了!”
还未彻底分出胜负,那个中年管事已经皱着眉头叫停。
那两个汉子多吃了亏,一个捂着喉咙干呕,一个面色阴沉,微微弓着身子。
“好毒的手段!”
“杀过人?在老家是做什么的?护院还是走江湖的?”
阿忠没理他,只是冲着那个三角眼问道,
“而家,我够不够格?”